1、死亡之梦
早晨的梦说不上恐怖,却让人绝望。看见自己的面孔从一面镜子中浮出来,水汽好像很大,影像不是很清晰,但能看出自己的样子,似乎很疲惫。但突然,镜子变乌,是的——乌,乌蒙蒙一团,让我再不能从镜中看见自己。一时感觉很绝望,好像在梦的潜意识里意识到只有死去的人才会看不到自己,看不到镜中的影像,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就那么绝望着,万念俱灰……醒来了。
看看太阳又已升高两杆,知道时间已近九点,起来,心里还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一直在和死亡对话,真的面临死亡自己竟也怕了吗?如果不怕,又为什么会绝望呢?是绝望白白来过这人世?绝望这虚妄的一生,从未按自己的想法活过?可这一切不都是自己挑选的吗?那我又绝望于什么呢?
-12-2夜烟隐庐
2、梦魂了犹未了……
时间像是黎明之前,却越来越蒙昧又像是傍晚即将入夜,在老家的后面,一个老院子,是童年时的生产队大院(现在那里连一点遗迹都没有了);院里种满了花草,很像一个很少人迹的旷野花园。我挎着一个小篮子进去采了不少花,想拿到不远处的公路边去卖,却没有从门前的直达小路走,而是走进了路边的一片空地,那片地小时候记得母亲种过一片棉花,地中靠西边有一口枯井,我绕过了那口井,看着篮中的鲜花觉出有什么不对,那些花有粉的,白的,似乎还有紫的,而且都还是欲开未开的花苞,上面露水的痕迹还在……可我只摘下了花骨朵,要想拿出去卖,应该带着一段花梗才好,谁会要没有花梗可握的花骨朵呢。这一篮花该怎么办?想往回走,此时却越来越睁不开眼,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迷蒙着知道那口井就在旁边,只要直着往前走一段就能绕过去,到了开始时的小路边,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倒在地上,臂弯里还紧紧挎着那篮花。就在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意识到似乎危险就在这篮花里,一用力把花篮推了出去,花篮倒了,那些花骨朵滚了满地……最后的意识里跳出了“曼陀罗”三个字,一种美艳有毒的花。那些白花。粉花。但又很像自己小时候种过的山芍药,木槿;也可能仅仅是我小时候看过的棉花花,一大片棉花地,开满了白色花,粉紫花……
所有的花所有的鲜艳都是有毒的吧。而自己在最后一刻竟还是把那些花儿推了出去,看来人即便平日怎样想死,但真到了最后一刻,求生的欲望还是强烈的。这种潜意识对意识真的是一种极大的反讽,呵呵。我还活着。但愿未来我能活得更好。也祝愿我的朋友们越来越好。少些痛苦,多些平静,坦然,和快乐!
-12-31午后烟隐庐
3、音乐是有翅膀的
“音乐是有翅膀的。”
它们在角落里响起来,把她从朦胧中唤醒,但她不想动,一首首听着,都是曾经熟悉的曲子,她笑了。睁眼,橘黄的光晕中看见他正转过身来,把刚做好的音乐匣子放在身边的桌上。她又笑了,“都是从我那盗来的音乐吧。”他也笑了。“我那儿是音乐宝库。不过把这些编辑在一起听上去很舒服。”
“回来吧。你知道我需要你,和我站在一起。”
“我一直都在的。”
“可你背叛了我。”
“我没有。是你,背叛了自己的初衷。”
他站在那里良久无语,神情有些黯然。黄昏一样的光照在他脸上,有些疲惫,有些落寞,还有一种无能言述的寂寥。
“回来吧。”他还是固执着。此时他的脸上,当初的霸气消退了,后来的暴戾之气也尽褪;只剩一脸落寞的温柔,让人看着心疼……
她从床上支起臂肘,想坐起来,只见一股烟云从身边冲腾而起,瞬时把他掩裹而去。再看周围:
哪里是什么床,哪里是室内?她躺在一面悬崖凿出的石龛上,身边脚下是浮云不断涌动的深渊……
-1-1午后烟隐庐
4、废园
一座废弃的庭园,墙壁有的地方已倒塌,有的地方还突兀地耸立着,仿佛一只折断翅膀的鹰,伤痕累累,羽翅四散纷扮,只剩一幅骨架还顽固地挺立着……四围的树木荒芜而茂盛,树荫遮蔽了天光,好像这里一直这么暗,暗了几个世纪,暗到时间停止。一切都是原初的样子;一切又已面目全非。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躺在废园树荫下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草绿到发黑,或者不是黑,只是少了光线而已。一个陌生的六七岁小男孩躺在她臂肘旁边,偶尔和她说两句她听不懂也听不清楚的话;她感觉很累,恍惚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似乎睡着了……
一条巨大的绿纹蛇不知从哪里爬过来,硕大的蛇头触到她的脚尖,从她和孩子之间爬过来。奇怪的是这次她竟没有恐惧,也没睁开眼睛,只是感觉到大蛇的躯体压在右臂上软绵绵的沉重,像一只硕大的装满温水的胶皮口袋。她没动,却有点担心蛇会碰醒那个孩子,让他忍不住惊叫起来;好在那孩子仿佛也睡着了一样,一直没有动……绿纹蛇的长度几乎看不到尾,穿过她与孩子之间,一直往前爬着,似乎永远爬不完。时间一点一点似乎过去了很久,她的右臂渐被压得发麻,感觉自己累得就要窒息……
一时醒过来,屋里阴暗得什么都看不清,“原来梦也会把人累死;幸好每一次都能及时醒转。”她轻叹了口气。窗外天色灰白,右臂竟真的开始隐隐疼痛,半天动不得。
-1-5
5、蜘蛛
公路边的集市。卖菜的小摊和其它一些小物件,母亲把切好的一小帘豆角丝拿来卖掉了。有点儿纳闷,家里似乎从来不卖这些切好的蔬菜的……我和姐姐在小摊边闲逛,后来姐姐说买点菜回去吧,我看了看手心里的钱,是母亲刚给的;买什么呢,转了转,看到一个小摊前有一小堆切好的豆角丝,有点眼熟,我说就买这些吧,钱正够。姐姐拉住了我,用眼光暗示,这样不好吧。哦,忽然想起,母亲才卖掉这种东西的,再买回去是不好……快回到家的时候,姐姐忽然说,是父亲不想吃这些,他说切好的豆角丝一定都是坏豆角,好豆角是不用切成丝的;母亲生气,就拿去卖了。
一抬头看见母亲正在路边小商店前和一个陌生人说话,那个人一脸的阴沉,再看那店门小屋,里面黑乎乎的,有两个年轻的苍白影子,让人感觉一股儿阴气,身上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恍惚听母亲与那人说,“还是雇两个人来照顾她吧,让孩子们做这些很不好。”我知道母亲说的“她”就是这院里的贾婶,她患先天性心脏病,一直很虚弱,她没有小孩,后来从别人那里要了一个小女孩,也是患先天性心脏病,才被父母扔掉的。但母亲说的“孩子们”似乎是指屋里那两个影子苍白的孩子……他们让人感觉无端的冷。我从未见过这三个人……
一大片的荒坡,我和姐姐上中学时每天都从那里经过,现在被铲得细细的,好像每一块土都被翻过来了;(但又不像那片荒坡。像我和父亲给姐姐上坟时经过的那个南山坡,很高,阳光也好。)同学们新领了劳动任务,都带着工具走了;我来迟了,看见姐姐一个人用小锄在铲那片地上的草,她干得很卖力,这不像她,她从小对这样的活都是不耐烦的。现在她的用力或卖力中竟让我觉出一种“幸灾乐祸”味。我也不理她,跨过那片坡,拐下去,就是同学们劳动的地方了。一条山里林中宽敞的路,两边很深的路沟,好像并没有人干什么,或者是到了休息时间吧。我总是来迟一步。是高中时的男班主任老师,还有小学四年的那个漂亮的女班主任老师,领大家在一起。有人提议去湖边,同学们就飞跑过壕沟,穿过一片林地,来到湖边。看见荷花正开着,红红粉粉的一团团……
心下就有些恍惚,现在不正是冬天吗?怎么还会有荷花呢?这样一想,就看见湖面已被冰面完全覆盖了,一个同学奋不顾身地跳上去,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妥,刚喊“小心”,那湖上的冰已随着更多跳上去的同学向湖心游过去了。冰过去的地方,依旧露出湖水……我绕过湖边的一块石坎,来到一块水干的沙坑边,想挖一点细沙。回头,看见一个黑色的小蜘蛛连着网正缠在那个小学时的女老师的头发上,她用手指摘捋着,却越捋越缠的紧,越来越纠缠不清……而我知道那种蜘蛛是有毒的。一低头,一只金黄色的小蜘蛛正顺着我的裸臂往肩上爬着,它也是有毒的。(记得夏日在林中我看过许多这种蜘蛛的。)心里开始有了恐慌,觉出什么不对劲,只见漫天的蜘蛛正从湖边的林木顶端罩过来,在湖上罩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我想挣扎一下,毕竟我只在湖边,只要起身跨一步就能出去了;却已动弹不得。那些同学!可能已在浮冰上到湖心了吧。回头,哪里还有什么湖水,一片早已干透干裂的沼泽地。漫天的蛛网落下来,无数的蜘蛛啃食着所有这些人……
一时儿醒过来,一身的冷汗。被子都湿了。想起那个贾婶婶已过世二十多年了,她要的那个小女孩(她叫我二姐)现在病已好多了,也结婚了,就住在婶婶的那个老院里,还生了一个小女孩,很伶俐。前阵回老家的时候也见到过她们母女。而姐姐也已去逝十多年了……那个小学的女老师当年梳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后来不在那个学校,不知去哪了。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也已调离了那所学校……
有时我搞不清这些看似无关的人怎么会在一个梦里出现。或许不是一个梦,是接二连三的梦吧,其中我没有讲出的环节,才是联系它们的关键。可我再怎么回想,都记不得更多了。好多次,我在梦里写一首诗,感觉写得非常好,在梦里我还提醒着梦中的自己,这次一定要记住它,不能醒来再忘了。于是梦中的我拚命地想记住这梦中写下的诗,醒来,还是记不得一点儿那诗的影子,却只记住了梦中想拚命记住这个细节……
就像此刻,我妄图通过残留的记忆来描述我梦中的景象,而谁又知哪些是昨夜梦里的,哪些又是以前梦中的,或许这些,或许此刻我还在梦中也未知。如同《13年前》那首诗,写完后忽然又想补上最后一句,却怎么都打不开这网络了,重新启动电脑,还是无法与网络连接,于是那最后一句便不了了知。现在是该把它加上,还是由它那样去,已搞不明白了……或许这就是宿命?
-2-2
6、人生是没有选择的……
那是一段崎岖的山路。而路并不总是向上的。在山雾中她走着走着,感觉通向山顶的路不知什么时候已通向了谷底;然而,并未完全深入到谷底,路又蜿蜒曲折着似乎向另一座山峰伸去。如此反反复复,仿佛永远没有穷尽。她忽然厌倦了,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有些迷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反反复复地走呢?世间真的有绝对的峰顶,和绝对的谷底吗?这样一想,自己也怔住了……只见周围夏日里葱茏蓊郁的林木花草一时就枯了,在落日最后的余光中,五颜六色的叶子和花瓣纷纷落下来,还没有落到地上,已变成了飘飘的白雪……这时她看见了自己,哪里是自己,不过是一块石头,立在没有道路的道路边,和周围其它的石头只是形状不同,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条黑蛇从她脚下,不,是从石头脚下冒出来,她一下吓醒了……
看窗外,又是一片漆黑……仿佛自己永远只能醒在黑暗里,睡在迷雾清光的暧昧不明中。那些所谓的选择与行走,那林中突然分岔的两条路,只是人生的一种譬喻。真实的人生之路真的可以让人清醒着选择吗?又真的有两条或更多条路让人自主选择吗?而谁又能清楚自己当时的选择是对是错?多半的时候人们都只是在迷离不明中往前下意识地走着,走着;待猛然醒来回头看时,自己又何曾真正的行走,我们走来走去,转来转去,都是在一个山上,高低迂回,峰回路转,以为前面就是不同的风景,细辨才知,不过是又一次回到了出发之点……而这出发之点,又真的是原初之点吗?雾又起了;那梦境里的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清楚……
-2-19
7、人生是没有目的可言的……
还是睡醒了……却不想睁眼,不想动,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时间了。应该又是黑夜了,总是这样的,纷纭的梦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只有每次在梦欲醒来的间隙潜意识命令自己不要醒不要醒,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多好啊。却总是要醒过来,醒在一片茫然里……
人生真的是有目的可言的吗?多少行走都在睡梦中,醒来才发觉自己仍旧一步未动。如果每天想做的事也可以算作一个个小目的,它们完成之后便不再有任何意义;而没有完成的只是算遗憾,也能算作目的吗?再去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人生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从前在我的词典中有些词是根本没有的,但现在它们被一些陌生人一再的对我提及,让我不得不去想,自己缺失的这些词,这些词下所隐含的生命意义和人的命运。但我又能辨清什么呢?没有的永远都不会有,出现的还会出现;消逝的却已永远消逝。就把那些从前没有的都从我这里剔除了吧,它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譬如爱情、幸福、欢乐等等类似的词语……
我有属于我的永恒的词汇,它们和这些没有任何关系。不想和人说话,就是不要这些人一再的对我提及它们,它们令我生厌。人生是没有目的可言的。之前我一直想把诗写好,似乎这是我人生惟一的意义和目的,但什么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谁能判定呢?时间就能了吗?那些后世被公认的经典,又有多少人心下不以为然。那么诗歌到底要抵达哪里呢?哲学,宗教,还是生命生活本身?或许哲学能部分抵达部分的真理,因为并没有终极的真理和意义可以抵达。而宗教,也不过是人陷身绝望而不想彻底绝望时无望的安慰。至于生命生活,它本身就是不确定的,无可把握的。
诗歌又是什么?没有一句可以肯定的语言能回答它。它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否定。诗不是哲学,不是宗教,也不是人生,尽管它有覆盖它们所有的企图,但这又是根本不可能的,就像我们根本找不到也就抵达不了终极真理和意义一样。
诗人只是行者,是路上看风景的人,明知前面的风景同以往看过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她还是想看看,想看出哪怕其间最微小的变化。这便是诗人惟一的乐趣与目的了。一切都在流逝,永恒也在流逝中,我们能记录下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浑然不知是活着。一旦知道,便死亡。”(——《昨天》阿莱桑德雷)
那黄绸的幕帐
太阳依然为它镀金,叹息使它飘荡。
微风中,昨天在动摇并吱吱作响。
它依然在空间里,而人们在将它思索
或观望。看它睡着的人默不作声,
因为看到的是一片寂静或沉睡的爱情。
睡眠,生活,死亡。缓缓的绸幕微微作响,
多么细腻,充满梦幻,“却又真是这样。”
它是标志,一个思考者的形象;就在那个地方。
为了那气息——它仍在那里摇荡。
生活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织好了罗网。
浑然不知是活着。一旦知道,便死亡。——《昨天》阿莱桑德雷
-2-20
8、飘
天一黑。她就开始在旷野里飘。
“你。那么喜欢用句号?”“哦,是渴望一种结束吧。”时间已是好多年以前了。
立夏之后的夜风一点儿都不冷。凉凉的雨丝飘着;仿佛一切都在飘。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她紧紧捧着,捂着手心里的磷火,不让风把它吹灭,不让雨把它淋熄。这粒儿火就那么微弱地带着她飘,飘过一座又一座碑林。不用细看,她也知道那些石碑上刻的都是什么。“啊,这是一个集体衰老的时代。”每个人都在自焚。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墓碑上,低头凿着自己那最后一句碑文。无暇顾及其它。更无暇在旷黑中点灯。也想不起该点灯。而她飘着,飘过一座墓碑,就点亮一座墓碑前的火烛。这个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她用手心微弱的火,点燃了那么多星星,也点燃了自己,于是她就成了夜晚的月亮。
它们说:“月亮,是亘古的忧伤。”
她已经不再感觉忧伤了。甚至也不再叹息。这样多好啊。爱,带来的不该是伤痛。更不该是绝望和死。它是一种美。一种对美的渴望。更是一种自由。
风停了。雨停了。她在飘。那些墓碑都在飘。火光在飘。一条光的河流。哦,这流淌不息的河啊!
-5-12
9、魍魉;魑魅
武功盖世。我的身份是一个镖师。带着两个兄弟,携着不知从谁的手里接的镖,也不知保的是什么东西,只知它比世上所有的珠宝,比自己身家性命还贵重。一路上觊觎着无数。马蹄踏过之处看似风平浪静,但我心知危险一刻都未远离。我们不吃东西,不喝水,自己带的食物也不吃,因为再好的武功也抵抗不了那些无形的毒,而毒无处不在,即便你刚用银针试过,在你拔出的一刻,毒还是已进入。惟一的对策就是自闭。闭住所有的经脉和通道,御内力而行。好在目的地就要到了。
时间也到了黄昏。饥饿和疲累让我们眼看着那片将到之地而再没有力气前行,两个兄弟接连从马背上摔下;我也跟着摔下来,天就暗了……两个带翅的小毒物忽煽着翅膀落在我肩上,在眼睛即将闭合的余光里,我仍能认出它们——“吸血鬼”。抬起双手,轻轻一用力,它们就被我拍死在两肩上;紧跟着又一阵悚骨的笑,又是两个同样的小毒物从漆黑的密林间飞出来停在我肩上,尖尖地喋笑着:“你刚才拍死的,只是我们的小兄弟:魍,魉。而我们是魑,和魅。”此时,我再也没有力气抬起双手了,能感觉到两只怪物长长的尖尖的钢铁一样黑硬的毒喙从肩膀两侧,直向我的脖颈啄来……
一下惊醒。前胸后背已湿透。只有裸露的双肩冰凉冰凉。
-6-4
10、忘忧水
那个人。她大概见过他三次吧。
第一次她正沉浸在自己一个伟大的构想中。她要调制一种水,从前人们叫它忘川水,据说喝了这水的人,再记不起自己的前尘往事。她不想让人们遗忘得那么彻底,一个人不知自己的来处,亦不知归处,空空的眼前,空空的一切,那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只要能让人们忘忧就可以了。这世上痛苦太多,自己的,他人的,眼见的,耳闻的,都忧伤到让人不堪忍受。只要制出一种忘忧水,人们喝下它,记忆中剩下的就都是美好。即便那些原来视为痛苦的,现在也会变成幸福。
这时他出现,一身便装,站在门口的阳光下,和她说话,好像已熟识多年。她却还恍惚着,怎么翻找记忆,也想不起他是谁,在哪见过。想问他是谁,又觉出不好。后来她回想的时候,还是不知他怎么来的,又怎么走的。
她没有耐心去想这些无头绪的事,她开始行动了,要把她的梦想实现。她的想法在别人看来很荒唐,但并非空穴来风。她的祖辈好几代都是当地最好的酿酒师、制药师,如今她家的秘密地下室里还藏有不知已几百年的陈酒佳酿,一些世上久已失传的秘药良方。后来世风日下,家道中落,她较近的祖辈一个个不是死于这些自酿的酒,便是疯于那些药,到她这一辈,家里已没有男丁,那些酿酒制药的良方,由于一代代的荒芜,也大多变得字迹模糊难辨。但她生来就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禀赋,似乎一下就能回到上几个世纪之前,并生活在那些前人之中……只是周围的人们总把她这种天赋称为梦游症。她也从来不解释。
白天大半的时光她都在地下室里忙忙碌碌,那些蝌蚪一样的文字辨认起来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好在她对这些事情极有耐心,渐渐的她就发现了一些秘密,不只是在那些文字里,更多的是在那些瓶子,和坛坛罐罐里。这些可都不是普通的瓶子坛子罐子啊。就说瓶子,圆腹的,圆柱的,锥形的,细颈的,有耳的,无耳的,有脚的,无脚的,千奇百怪,各不相同,上面的图案也各不相同,甚至摆放在橱柜上的位置也各有其道理,看似杂乱无章,整体摆放在一起又那么和谐。一条秘密的链环把它们连在一起。有时累了,她就从地下室出来,躺在窗前的藤椅上眯一会,阳光晒着,让她疏松的骨质更加慵懒。
这时,他又出现了。一身警服,还是和先前那样熟络地和她说话,仿佛已是多少年的老朋友。只是她的渐忘症越来越厉害,他换了这一身衣服,她几乎认不出他了,若不是她听出是他的声音,是上一次那个人同样的声音。他说着,而她几乎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阳光还是那么明亮得让人恍惚。她在想,他一定是这小镇上新来的警官,常在街上走动,只是她从来不往街上看,偶尔看的时候也都是无人的寂静夜晚,她不熟识他原是应该的。后来她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他是怎么来的,又怎么走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她的工作在继续,一切进展顺利。那些原料其实都很普通,人们身边也几乎都有,就因为它们太普通了,而被忽视,或说不受重视。却恰恰是这些最普通最熟识无睹的事物里埋藏着巨大的秘密。现在最让她感到为难的只是比例。配制的比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是最最烦琐也最最枯燥的的一道程序,她已记不起她到底调试了多少次,几千次,上万次,有时好像已成功了,却又感觉什么地方还是有点不对劲。那些先人总是出来打搅她,仿佛是为了阻止她的进行;她也知道这里面的危险,可她顾不了更多了。无论如何这一切要继续,并最终完成。
这时,他又来了。一身西装。她还是不认得他,只记得他的声音。还是那个人。这次,这次她在想,一定要问问他是谁,该把一些东西弄清楚了。她不能忍受他什么都清楚她似的,而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只是现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成了她研制的忘忧水的第一个试验者,成功者,失败者,失忆者。她再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也再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她,是否还有别的活人,他们都活在哪里。她也不记得他。更记不得他是不是来了三次,记不得最后一次她到底问没问他是谁。不过这一切对她都不重要了。现在她总是喜欢躺在藤椅上晒太阳,阳光像一群顽皮的孩子,更像瀑布,而她就躺在瀑布里,很快乐。有时倾斜的阳光会透过那些银杏树叶的缝隙照在她脸上、头发上。她那一头光滑的长发就在这光影中一会儿变得乌黑,一会儿变得银白。
-6-28午后
11、十字
很长时间了。我的大脑一直空空的,像这夏日雾虚虚的天空。棉花?羊群?哦,不。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那雾都不真实。只是模糊……无限止的模糊。一闭眼,一道黑色的幕布;一道凝重的黑色河水,没有流动;或者,仅仅是一片黑色的深渊,上下一片虚白的霜雪……
所以我轻易不让自己闭眼,除非一闭眼就能睡着。一个一直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的人。没有悲伤。世界亘古如斯,美妙与腐烂交织,没有什么值得欢乐,也没有什么值得伤悲。但这样的世界又是多么令人厌倦,哦,也不,不是世界令人厌倦,是一个人厌倦了什么感觉都没有的自己。一具行尸。
这时,她看到了那片雾虚虚的深渊中的十字。银白的十字。闪着孤寒清亮的光泽。像一个人的面孔,微笑,祥和,悲悯;温暖,又遥远;触手可及,却又不可靠近……她看着,眼睛渐渐开始湿润:
-7-18
12、界限
坎上与坎下。两群人相隔并不远。一道坎而已。坎上的人看着坎下,坎下的人低头在沟壑中走着,这时其中一人抬起了头,正好坎上一人伸出了手,她不由自主把手递了过去,似乎伸手就可以握在一起。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两只伸出的手怎么都握不到一起,中间的一条小坎变成陆地,开始向四方无限延展,距离越来越大,两边的人越来越小,两只手越来越远。
最后她无力地放下了,对坎那边的人说:
“——我是鬼。”
13、我是异类
她问他:“如果我是一条白蛇,你怕不怕?”
他想都没想说:“怎么能不怕。”
她低头,眼泪就掉下来:“我是异类。永远不能和你们人呆在一起。”说完她抬头笑了。一脸明媚。
-3-3
14、蓝花瓷瓶
我从未见过那么雅致美妙的蓝花白底瓷瓶。那纯净得没有一丝儿杂质的白瓷瓶壁上,嵌着几朵让人心醉又心碎的宝蓝色花瓣,那么精致,又那么慵倦,一种楚楚动人的凄迷情怀。想来西施蹙颦的美貌亦不过如此。
这花瓶像极了细腰婷婷的美人,托在掌上轻如无物,如汉宫的飞燕,却又没有她那份轻颸飞扬;低眉忧戚的样子,该是林黛玉吧。
我头次见到它们是在蓝婶的佛龛旁。不知蓝婶点的什么香,那样若有若无淡淡的一绺儿雾气,飘出的香味让人感觉清清爽爽,却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幽冷。而那一对花瓶就静静地侍立在香案两边,如清清童子,抱着无形的佛尘,一尘不染。我每次去蓝婶家,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看她里屋外屋轻飘飘地走着。当案上的香点着后,飘出淡淡的香烟,笼罩着那一对出世般的花瓶,我就看得神情恍惚,一时儿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不太说话的蓝婶总爱用食指点我的额头,笑着逗我:“痴妮子,现在就这样丢魂落魄的样子,长大了该是怎样的情种啊!”我便问她情种是什么,她总笑笑的不答。
那时不知什么叫漂亮,现在想起蓝婶,感觉她就像一朵山居太久的兰花,美又幽冷得不容人亲近,但她却对我好。蓝婶眉上有一块如弯月形的痣痕,她不愿人看,就剪下一绺儿刘海遮着。我很想在她高兴的时候摸摸它,但她抱着我亲我的脸蛋时,我又不敢也不愿惊碰它了。叔叔从小体弱多病,结婚后仍不见好。找算命先生掐算,说蓝婶眉上那块痣,主夫命薄,如不离婚,也得分居才可。叔叔信了那先生的话,却又不舍得离婚,竟一个人离家出走,数年没有音信。蓝婶忧忧戚戚的,就病倒了,人瘦得像一缕儿清风一样。我因上学,也不常去看她了。
后来我考上了外地的学校,住宿读书。临走时去看蓝婶,见她眉间虽是忧戚,气色却好些,便以为她已无大碍。看那对花瓶干净净的一尘不染。在校不常回去,偶尔想起蓝婶,就想起那一对漂亮的蓝花瓷瓶,冥冥中感觉蓝婶和这花瓶之间竟有着某种宿命的联系。春节回家的时候,听母亲说蓝婶去了,就葬在屋后的山坡上。我想起在那好闻的淡淡的香烟中,蓝婶笑咪咪戳着我的额头,逗我说话的样子,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掉下来。母亲又说:也怪!你蓝婶去的那个黄昏,香案上放得好好的花瓶,忽然就掉下一个摔得粉碎,接着她就闭了眼睛。我喃喃自语着:应该的。就是这样!母亲诧异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叔叔回来时,一副潦倒的样子,反不及在家时的清癯。那时蓝婶已去了半年多。他虽然有了悔意,却已于事无补。后来他把自己关在屋内,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再后来蓝婶空空的墓前就多了一块碑。我曾去看过,才知道蓝婶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蓝月。我竟一直以为蓝是她的小名,我又诧异她何以不随叔叔的姓,但已没有人能给我答案。这时我已经长大了,我并没有变成一个多情的情种,但我却知道,蓝婶才是一个真正的情种,否则她不会年轻轻的死。
叔叔再也未娶。除了去墓地上坐坐,多半的时候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蓝婶。我每次从外地回老家,都去看看他,只是他越来越显苍老与寡言。我看见曾经一尘不染的香案上已满是尘土,剩下的那个蓝花瓷瓶也被灰尘所蒙盖。叔叔不愿擦去那灰尘,是怕看清瓶上的伤心岁月吗?
而我知道,另一只花瓶已经去了,这只也不会长存。破碎注定是它的宿命。
——年夏
15、北方以北——
我知道冬天不是适于远行的季节。
但我极想出一趟远门。到更远的北方。
我想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一段时间,几个月;半年;一年;或者三年两年。我要让认识我的人都把我遗忘。最后我也把自己遗忘。
在更远的北方。冬天,山岭和树林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除了满目的白,这个世界再没有其它杂色,也没有其它声音。我不需要说话。也不想和任何人对话。
在林海雪原的深处,有一座从前守林人废弃的小木屋。一门。一窗。一炉。一壶。一床。一桌。一椅。几本旧版的书。我就住在这里。我要在这里隐居至少一个冬天。或者更长。再长也不会长过生命。
当世人把我遗忘,我也把自己遗忘,这时生命已不再是寂寥;而是大自在。去的时候我带了几穗金黄的玉米,不是为了饱腹;我在冬天只吃雪;我只是隔三天五天在水壶里煮熟一粒,放在嘴里,回味一下粮食的味道。也回味一下遥远的故乡的味道。
……还有,尘世的味道。活着的味道。
一直认为玉米是田野中最美的植物。秀外慧中。春天,一片望不到头整齐有如层层波浪的长垅里,玉米像睡醒的幼虫一样冒出娥黄嫩绿的筒形芽锥;横着垅几乎看不到,但顺着垅就能看到那苍黑空旷的大地上,已铺就了一垅垅齐刷刷的绿线。恐怕只有织女的巧手才能织出如此宏大辽阔又细微到极致的铺天盖地的玉锦吧。
一场新雨之后,玉米拔节似的疯长,好像要急着去赶一场预约已久期待已久的盛大盟会。这时田野里满眼都是新绿,大地厚重黝黑的肌肤几乎看不到了。风一吹,绿绸缎一样的波纹此起彼伏,像那些抑止不住的秘密的忧伤和喜悦……
但这时我又看到了山楂,红红的山楂,在那一片密密的山楂林。红红的山楂,在枝头上像那些活泼热闹多嘴多舌的鸟,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那时我一个人在异乡的城市里流浪。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不停地走着,感觉格外的渺小与孤单。我要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能敲开一家家紧闭或虚掩的门,在主人的猜疑或厌烦中试图简明扼要地推销我的商品。最后,我已不再期望把我的商品卖出去,只希望有人能让我在他门前的椅子上坐一会,最好再能递我一杯热热的白开水,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但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
城市里没有我的家。也没有我的亲人和朋友。我一天天在大街上流浪,做着无望的努力。后来就发现闹市中还有这一隅宁静的山楂林,一簇簇绿色的小山楂像古代仕女高高发髻上插满的翡翠,让人见了欢喜又迷醉。山楂林中有一些石条凳,常有一些退休的老人领着小小的娃娃在那里散步或闲坐。那时,我真的很羡慕那些干净利落的老人和漂亮的小孩子。老人做完了他们一生该做的事业,现在正可安享晚年。小孩子无忧无虑,无疑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而我自己呢?已是而立之年,还在异乡漂泊流浪,一事无成,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自从发现了这片小山楂林,我就不用整天整天的在大街小巷里徒劳地奔波了。我在一处僻静角落的石凳上坐下来,翻看随身带着的书。书一直以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安抚了我多少苍白而贫血的沉重梦境,它支撑了我独在异乡寂寞无望的生活。有时,一本好书让我舍不得翻开,更舍不得迅速进入阅读。我反复摩娑着书脊和封面,像一个老人抚摸自己年轻时珍藏的最爱。感觉自己比身外不远处来回走动的老人们更苍老。心境更苍凉。除了仅有的这几本书,除了书中的这些文字,我这一生空空的,几乎没有什么最爱了。因此我舍不得快速阅读。我慢慢地品味着一段文字,有时一天也只读上一两页,而它们掀起我内心深处的潮水却滔滔不绝;在记忆与冥想中,又送走了我的一个白昼……
我对异乡的城市终于感觉厌倦了。我开始想念故园。这时我才觉出我的故乡从来没有这么美,这么安祥,宁静。田野里的玉米现在该有我一般高了吧,甚至比我更要高出许多。婷婷玉立的玉米,像古代秀美的女子一样,身着墨绿的长裙,在风中挥舞长长的薄绿的水袖……一转眼,她们就由清雅娴淑的少女变成了丰腴慧美的少妇,怀抱小小的婴儿,婴儿露出金黄的秀发。她们全部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幸福里;甚至在这过溢的幸福中显露出一点点漫不经心的倦怠……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曾对我说,一个人只有离开了故乡,才能真正拥有故乡。现在我完全理解了他的话。而我品味出的却是更多的苦涩与无奈。
在外漂泊久了,我还是想回到故乡,回到我自己的小屋。一切都像从前一样,我又在窗前的桌边坐下来,埋头于我梦想的文字中。这时园子里的玉米已经成熟了,在午后的阳光下泛出黄金的光芒;而窗前的丝瓜架上硕果累累,长长的丝瓜在风中你推我撞着,多大的空间都显得拥挤。只有丝瓜架下的鸡冠花,还羞答答红着脸,藏起欲言又止的心事……
那些在故园的日子现在才在我的记忆中鲜活起来;而我当时就如现在在异乡厌倦异乡一样厌倦我已熟视无睹的故乡。我知道,我走过的每一块土地都将成为我记忆中的故乡。而我永远没有自己的故乡……
萍水相逢的朋友忽然打来一个电话,他说:“这么久了,我依然非常想念你……”我无言。在心底我也是多么想念他啊。想念那萍水相逢的瞬间。阳光雨五彩缤纷,打湿了我们的双肩……
尘世没有我们的家园。纷纷扰扰的红尘也负担不起一份沉甸甸的情感。我更愿把一切想念留在心底,在以后漫长或并不漫长的生命里慢慢回味……
──玫瑰。鲜艳成灰。
我知道冬天不是适于远行的季节。
但我极想出一趟远门。到更北的北方──
我想看一看那个洁白的接近天堂的世界。我想看看尘世的冷与静到底是什么模样……
.12.4
16、盛夏的阴影
半个多月的连阴雨天,还不见晴。日子开始发霉。所有的生物那些植物昆虫都在阴郁的天气里变得疯狂,它们拚命交配繁殖,抢夺着有限的生存空间。
若丝感觉有点喘不上气来。在那些茂密的树冠中间,露出一小方天空,像小茶壶的盖子,紧紧扣压着越来越狭窄的空间。窗子对面一脉隐约的墨绿山体,像一个仰卧着急促呼吸的女性裸体,那一对高耸的乳房和凸起的腹部,似乎被隐秘的欲望和低低的气压挤迫得要膨胀开来。爆炸。爆炸……
若丝有气无力地背过双手一点一点解开乳罩的扣子,勒紧的胸部一下敞开了,感觉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她长长吐了一口气。蜷缩在黑色的扶手椅子里,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惴惴不安的蛇。黑色的绸衣紧紧贴着她单薄的肉体,手臂上青色的血管薄如蝉翼,纵横交错,偶尔一鼓一鼓的,像交缠在一起的无数小蛇。这数也数不清的密麻麻的小蛇蜷伏在她身上,冰凉冰凉的,从脚趾一点点向上攀爬,顺着小腿到大腿,又到腹部,到胸部;从指尖爬上来,缠满她双臂,它们汇合到一起,一直延伸到她纤细的脖颈,缠在她的脖颈上,缠住她呼吸。若丝恐怖得一动不敢动。可它们还是不肯罢休。无数的小蛇爬上了她的头顶;她疯狂地拿起剪刀,把头顶上的一条大蛇连根剪断……可怕!头顶上出现一个黑洞!黑洞里汩汩地冒出更多的小蛇……
她想起上帝把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园时可怕的诅咒:要让蛇永远用肚子在地上爬行;让蛇世世代代与女人结仇;让女人看到蛇就会感到害怕和恐惧,并且在她们害怕的同时用重物打击它们的头部,然后蛇会向她们发出反击,用它们锋利的牙齿咬伤她们!若丝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双手紧紧抱住头颅。可怕的诅咒!可畏的上帝!再也不肯对她有一丝怜悯……
砖勾的地缝上冒出了蘑菇和滑溜溜阴湿的苔藓。若丝蜷缩在椅子上抱成一团。苍蝇在纱窗上疯狂地交配,蚊子、蟑螂、带花纹的小虫子,这里,那里,它们粘乎乎地挤压在一起……蜷曲的芦荟,疯狂延伸的吊兰,一直延伸到她的椅子上。若丝希望自己能再小一点儿,再缩小一点儿,像个大拇指,或者像一粒黑豆,越小越安全。连阴雨天一直不见晴。她不怪丈夫游离抛弃了她,是她把他推开的。不可想象;结婚两年了,她还是个处女。游离是个有型的男人,他乌黑明亮的眼睛尤其可爱,而且有着极强的责任心温柔心。若丝爱他。恋爱时她和他形影不离。那一次看电影回来,游离在一棵高大的开满槐花的树下吻了她。她感觉他的舌头怪怪的。新婚之夜,游离在暗红的灯光下脱去她的衣服,她紧缩着有些发抖;当游离脱去自己的衣服,她看见他那个东西鼓突突地翘动着,不禁呻吟了一声;眼看着那个东西一点点向她靠近,靠近……最后触到了她的大腿上。她疯狂地尖叫了一声,一下推开了游离,嘴里叫着:“不要──。不要──。你不要碰我!蛇──!蛇──!”游离被她的状态吓呆了。她抓起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感觉男人就像一条蛇!是的。蛇!他的舌头!他的阴茎!都是蛇!
上帝的诅咒太残忍了。他为什么要让蛇世代与女人成仇?!“你有病!”游离在一次次的尝试失败后,愤怒地甩给她一句话走了。院子里开始只有一株牵牛花。风刮来的种子,落在蔷薇丛中,就开始在密不透风的空间里蜿蜒侵占,最后高高地爬上了蔷薇丛边的杏树上,开得满树紫花,像满树悬挂的酒盅,在晨风中叮当奏响。若丝喜欢这株牵牛花,每天站在树下,人都像醉了一般,目光里染着陶醉于自身的紫色光环。游离对她的这种喜欢也愤怒。“牵牛花!今年一株,明年满院子都是。到时你就去拔吧,拔也拔不净!”她不信。不过是一株牵牛花罢了。她看着牵牛花的叶子圆圆的,像婴儿合在一起的小手掌。她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粉嘟嘟像牵牛花一样的孩子,小手圆鼓鼓的,像牵牛的小叶子。可游离已经不屑于去碰她了。她没有勇气去主动面对他。也没有信心能接受他那条蛇。
她怕蛇。从小就怕。怕得要命。实际上她至今都从未细致地观察过一条蛇。她一看见它蠕动的影子,就吓得头皮发麻,尖叫着远远跑开。电视画面上,每一次出现蛇的画面,她都赶紧捂住眼睛,直到那个画面过去很久都不敢看。她越是不敢看清楚,可怕的臆想便越是缠绕她。一次次在梦里,她看见自己不是误入陷阱,就是踏入了荒废的城堡,而陷阱里、城堡里,到处都是爬行的、悬挂的蛇,地面上,窗子上,门框上,到处都是蛇。她无路可逃,最后尖叫着醒来……心还在突突地跳。
男人的生殖器也让她感觉恐怖。那时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有一天黄昏她一个人蹲在村口的路边玩着,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直到眼皮底下出现一双脏兮兮的光裸的大脚,她抬起头,一下就看见拎着裤子的两只脏手间,悬挂着一个像蛇那样软乎乎的东西,冲着她的眼睛直晃,似乎想扑上来,咬她。她尖叫着跳起来,一下跑开了。那个人挡着进村口的路,她就跑,跑到田野里,藏在了一堆树丛中。感觉树丛周围到处都是那样的蛇。她又跳起来,绕了一个圈,从另一个路口跑回了家。她不敢对谁说起它。
童年那次可怕的经历一直困扰她。男人和蛇成了一体。这是在她渐渐淡漠的记忆之后,被游离再次重新唤起。她爱他。又怕他。她无法接受心爱的男人的一部分变成蛇这个幻觉和事实。
连阴雨天持续了半个多月,还不见晴。河水暴涨。游离打电话说阻在河那边,暂时不回来了。她知道河那边他不缺女人。她没有怪她的意思。毕竟他是男人,而自己做不了他的女人。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她。这是迟早的事。如果她还不肯改变自己。她为自己的懦弱感觉到自己的羞耻。她开始在院子里疯狂地寻找蛇,在破败的墙角,在石堆里,草丛里。她想哪怕吓死,也要和蛇有一次正面的相对,她要看清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浑身发抖。她扔掉抖动不已的棍子,用哆哆嗦嗦的手拨开那些草丛。
牵牛花真的是疯了。在茂密的树丛间、草丛间到处伸展它们数也数不清的藤蔓。她在恐惧中被绊得踉跄一下又一下,害怕让她也变得愤怒疯狂;她发疯似地一把一把拔着那些牵牛藤蔓,前脚拔掉了,它们后脚又铺天盖地长出来,长得那么疯狂迅速,像要把她整个缠绕住吞没掉。
她绝望地看着牵牛花铺天盖地紫色的脸,头一次感觉它们是那么恐怖,紫色的深渊,大张着一个个欲望的嘴巴,吐着白色的信子,咝咝直叫……
灰色的天空,苍灰的盖子开始不停地旋转……
——.6.30
17、女巫的黑披巾拖过──
夏天的夜晚,我常常走出户外,仰望繁星密布的天河。一条白亮的河水就那么寂静着由南而北,隔开了广阔无垠的天宇。两岸是无数隔水相望的寂寞星子,似乎亿万年都那么孤立着,没有走上前靠近一步。当然,河水里有更繁密的星子,正沐浴爱波,每一颗都那么明媚而快乐……这时,有一大片薄薄的黑影在白亮的天河里拖过,像一条硕大险恶的墨鱼,罩住了星河的光波……“女巫的黑披巾拖过──”
一时想起唐娜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女巫的黑披巾拖过──天空和大地上的事物为之改变颜色。”唐娜是我的一位写诗的女友。聪慧。神秘。美丽。她的每一句话都含有无穷的诗意,有着格言一样的警策和锐利。我有时都有点儿嫉妒她,似乎上天把所有的美和聪慧都给了她一人,而不肯分给别的愚蠢的女人们半分。我当然也属于这愚蠢的女人之列,却偏偏有了一颗觉醒的心,因此便自我加剧了这涂抹上情感色调的不幸。唐娜欣赏我的恰恰是我身上这种人为色彩的不幸情调。
她长长的黑发从高阔的额头中分向两侧,一直拖到脚踝。我诧异它们怎么会长得这么长。她幽深的大眼睛瞪我一下,“有什么奇怪。我从小就没剪过。”看看自己的马尾我就更觉悲哀。我一直想留美丽的飘飘长发,但每次长过肩头,就忍受不了,每次都是万般心痛地割爱。还有我一直想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嫁了,谈了那么多,却没碰上一个可依靠的男人。我沮丧得都不愿悲哀了。唐娜就不同。她看不起男人。她把男人分为两类:一类太粗糙;一类太奶油。反正都没有情趣。稍有点儿情趣的又太花心。
“所以,”她说,“永远也别找什么依靠。女人最终只有靠自己,才能拯救自己。上帝是完美的。同时又是虚妄的。因此,完美本身就是虚妄。艺术也是如此。我们追求着诗艺的完美,难道不是在追逐虚妄本身吗?”
“那我们的追逐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或许这无意义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那样,我宁愿去做一个锄草的园丁,或者大街上的清洁工,也比这样在语言的无意义追逐中更快乐。”
“你所说的快乐是庸人的快乐。智者不会去想什么快乐。他们心中只有淡泊和超脱。超脱了快乐,也就超脱了你所谓的那些悲哀与痛苦。”
“但人活着总得找个伴吧。否则活得多孤单。”
“你说的很好。找个伴。我很高兴你不再说找什么依靠。男人不是越来越粗俗,就是越来越雌化。当然,我不是贬低男人。也有不少男人仍是男人的样子。”
我对她最后的那句话不太理解。男人的样子?那到底是什么样子?女人的样子,又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时,我们抬头,看见白亮的银河里飘浮着一大片阴影。她说:“女巫的黑披巾拖过──天空和大地上的事物为之改变颜色。”然后她又回到灯下看书,不再理我。
她美丽的侧影映在灯光下,长长的黑发披散在地板上,紧闭的嘴唇更增加了她的神秘。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离我很远,远得我只能遥遥观望,而不能靠近。仿佛高高在上的女神雅典娜,无限悲悯地看着庸庸碌碌的众生,看着他们自以为有为的忙碌与奔波;又像独居高山密林的山鬼──屈原笔下那美丽孤绝的“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但有时我又觉得她更像一个女巫。当然不是骑着扫帚的那个丑陋的女巫;她应该是骑着桂枝的美丽女巫,长长的黑发就像女巫的黑披巾,一会儿遮住她神秘的脸;一会儿又在空中飘飘荡荡拖过──。
最让我奇怪的是女巫也会有月经。月月来潮。潮汐竟也是红的。女巫的血应该是黑的。因为她们太冷静。而且女巫应该是从来不流血的。但有一次我看见女巫不是骑在桂枝上,而是骑在一辆娇小可爱的红摩托上,风驰电掣,黑披巾迎风飞扬,在白亮的水面上就像在空中飞行一样。那一刻儿,我又有了一种说不甚清的绝望。因为速度?那样一种令人目眩我永远也无力企及的速度。
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迟钝。找个依靠已经不太可能。找个伴也不是那么容易。谁愿意给一个写作的女人作伴?写作的女人,沉浸在她的写作中,忘了自己,更忘了身边的人。这时她的周围是一片完全被遗忘忽略的荒漠,她内心的风景人们无从得知。当她醒悟,已孤身沉陷得太深。犹如沉陷在一片沼泽中,越挣扎陷得越深。而周边的污泥窒息得她难以呼吸。所谓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哪有那么容易。常常是清浊混在一起,清浊难辨。潇水,湘水,一旦合为潇湘,又哪里分得出哪一粒是潇水,哪一粒是湘水呢?
写作不是一项快乐的事业。我又俗了。我又说什么快乐。唐娜不在身边,我又变成了一个庸俗的女人。嗜酒如性。打麻将。熬得腰酸背痛,眼圈发黑。活像一个大熊猫。我得暗自承认,这些都比写作轻松快乐。既然所谓的意义就是无意义,干吗还那么苦自己。及时行乐,也是活着。
我已经很久不去看风景了。看那些山、那些树、那些水、那些白白的云彩,只徒添伤感。大自然并不给人安慰。而那些无谓的浩想与穷思更令人绝望。“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大哉!李白!英哉!李白!“不有佳作,何伸雅怀?”雅怀无量,才情有限;李白在上,只能令众生自戕。
唐娜又出现了。不是以一个巫者的面孔,而是以一个幸福娇美的现代古典女性──贵妇人。我不知道捕获她那颗高傲的心的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是上帝吗?上帝是虚妄的。她的上帝却是实实在在的。她的飘飘长发也不在了。她说她的长发会对婴儿不利。我问她还写诗吗?她笑了;说还写什么诗啊!女人一结婚就没有诗情了。诗只是青春未竟的梦想和延续……
看着唐娜一脸幸福的样子,我还是感觉到悲哀。不是因为别人的幸福而悲哀自己的不幸,是悲哀她那一头从小就未剪过的长发。“紫荆,你留起头发来吧。你留起长头发会更好看些。”这是唐娜临走时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觉得她太残忍。她的意思就是说我太丑。留起长头发,一俊遮百丑。好男人就会出现。我没法不听她的话。她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我的头发渐渐长起来了,披散开,直垂到腰部。然后它们就不再长了。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唐娜曾拥有的那长及足踝的长发。但长发让我变得冷静。我把长发从额头中部分开,披在两侧,让它们遮盖我脸上密麻麻的小雀斑,让它们藏起我的丑陋,我的忧郁,我的小悲哀。
现在,我已经不再爱男人们了。我只爱自己。一个人爱自己没有什么错,也不是自私。可以前这么浅显的道理我都不懂。那时我不爱自己,甚至厌恶自己。试想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她还怎么能爱别人呢?爱自己让我发现人美的秘密。孤独是最大的幸福,让人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上帝。
漫长的夏夜,我守着一盏孤灯。累了,就到户外,看看满天的星星。白亮的银河里那么多皎洁的星星,银河两岸还是那么多繁星,孤单,却一点儿都不孤独。它们闪着自己的光。一大片云影在天河里飘荡,犹如一条硕大的墨鱼,一下遮盖了那么多星星的光芒。“女巫的黑披巾拖过──”
我骑着桂枝在天空飞行,长发犹如黑披巾,飘飘荡荡。啊,女巫的黑披巾在空中拖过,大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暗影……“把我的长发给了你,你就拥有了上帝隐藏的秘密智慧。”啊,唐娜,她并没有舍弃我。倒是我由于妒嫉杜撰了她最后的故事。
唐娜一直没有消息。偶尔当我走过黄昏的街头,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会一下闪过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狡黠,聪慧,遗世独立,那是一张神秘不可解读的──女巫的面孔……
——.7.13-14
18、迷乱的夏天
漫长的夏季的开始,我总是睡不着。在邻屋的鼾声中,大脑愈加清醒而紊乱。我不知道,我的夜晚会在何时结束;只知道,我会在曙光中酣睡,然后被吵醒,带着厌倦和睡意爬起来,却再也看不到这一日朝阳那温柔明艳的脸……
葡萄、苹果、桔子、草莓,盘中的静物不在手边,在墙上的招贴画里。看到水果,我总会想起塞尚,想起他画中的静物。那不是水果,倒像一块块色彩;它们摆在那里,与你无关。幽暗的灯光下,作为背景,音乐从色彩中流淌出来,并开始烟雾一样铺散开……于是从初夏到深秋,水果的色彩在音乐中渐趋成熟,同时布满离愁。
阿夏有时像一枚毫不设防,却美艳四溢的芳香草莓。她周身圆熟,流淌的曲线婀娜多姿,音乐的节奏色味十足。实际上她算不得美女,但却女人味十足。一个女人特别有女人味,在当今在我看来应是一种十足的褒奖。阿夏身材好得让人嫉妒,看她婀娜而又铿锵有致地从你身边走过,就是再无心的女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她从不节食,她的健美秘诀就是多做运动。抬头,挺胸,收腹,提臀,她在梦中都不会忘记。她总是提醒我:“紫荆,抬头走路!挺起胸脯!收腹!提臀!”
但我总是无精打采,连走路都懒散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阿夏,我已经没有青春了,还在意什么外表。有你在,女人就足可以骄傲——说:青春不老。”“但你是你,我是我,谁都不可以替代谁。也替代不了。想想你梦中的白马王子。精神点!”“白马王子……他早已变成流浪他乡的黑马了……”
……眼前一片黑山白水,下边那一脉血红金黄的林木倒映在水天中,林野一派祥和寂静。蓝天上白云朵朵,在水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炭黑暗影。全部的亮色都在那一抹儿林木和它们的倒影中……这倒让我想起了伊·伊·希什金的那幅《橡树林中的雨天》。俄罗斯的夏天雨天!和秋天一样美!风景看上去是小小一块,却又深远,辽阔,无垠。雨中那两个打着一把伞的人,没有相依相偎,卿卿我我,却又靠得那么近,让前面不远处伛偻而行的人影更加孤单。啊!我们曾经同样的青春年少!在雨天撑着一把伞在林中小径上惬意漫步,并幻想着就这样相依相拥着到老……清凉的雨点落在手心上,同行过的人却再也不见了。今夜,我的手心依然是凉的。而且依旧潮湿……
阿夏用双手大把地撕着酱肘子,放进嘴里大口咀嚼。她的吃相也豪爽得让人嫉妒,像一个贪嘴的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大盘酱肘子,我几乎动都未动,不是减肥,是没有食欲。在夏天我总是没有食欲,只吃青菜和水果,但还是止也止不住地胖。相比之下,阿夏的贪吃和苗条,怎不令人嫉妒。更令人嫉妒的是她的文字。有时我想不明白,一个那么幸福的女人——阿夏无疑是幸福的,有疼爱她的丈夫,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小鸟依人状;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同时又有丰厚的收入,她的服饰总像流行的时装一样绚丽华美——一个那么幸福的女人,还搞什么这么痛苦的写作?但她的文笔实在优美,每一页都美得像雨雾中盛开的紫罗兰,绚丽而又眩目。就像她整个的人一样。
……雨中的橡树林,看不见一星儿雨丝,只看见移动的雨伞。那些黝黑遒劲的老树干,斑痕历历在目,像敞开的伤口,无语诉说着已成沧桑的故事。而草地柔软,泊着一滩滩亮亮的水涡,水涡也是碧绿的。前方光线迷离,隐去了我的爱人。今夜,我在灯下静坐着,听窗外雨点淅淅沥沥,却再也没有故事。
阿夏问我有没有或有没有过情人,我不置可否地一笑。其实,有过还是没有,都已不再重要。关键是那令人怦然心动的感觉是否会有,而且依旧。想想这些多令人惆怅!女人更需要一种精神的慰藉,而不仅仅是肉体的欲望。在这一点上,女人灵性的东西更多些,而男人动物性的本能更多些。所以情人的开始多半是梦幻而美妙,结局却多半现实而感伤;甚至没有结局。一切情感与故事都不了了之。
阿夏当然有情人。像她那样活泼天真可爱的尤物没有情人倒是不可思议。她带着她的情人来看过我一次,那个年轻人不可否认是个优秀的人,一看就是做情人的好料子。他和阿夏在一起比阿夏的丈夫还要匹配。有时我也琢磨幸福这东西,结论是幸福根本就是不可靠的。就像女人眼里男人多半是不可靠的,而在男人眼里女人也多半是不可信的。阿夏和她的情人实行AA制,这也是两人关系长久稳固的一个原因。没有金钱和利益的关系掺杂在里边,会使情感变得更单纯。但有时我会怀疑,这看似毫不相干的单纯里面,难道会没有一丝儿淡淡的遗憾?
……那还是在野外勘测课上,我们背着各种仪器和三角架,穿过乡村,向高山进发。半路上我故意掉队了,当前边人影消失,我一下拐向右侧的山峰。一个人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爬,有一种逃亡的盲目轻松与快乐。站在山顶,山风蓬蓬地鼓动起衣背,张开双臂,有一种乘风欲飞的感觉。这时再看山下的村庄,像一片片连在一起的小火柴盒,村庄四周树木翁翁郁郁。旁边平展开阔处就是原野,大片大片的玉米田规划整齐,像一块块碧绿的地毯,被那些纵横交错的公路与小路缝在一起。不远处又是一片耸起的林木,这里,那里,一块一块,有林木的地方就有村庄人家,村庄人家都掩在了林木的深处……
回头,是山谷。空旷的山谷。芳草低迷,野花凄凄。只有一棵野橡树孤独地耸立着。只有那一棵野橡树,在空旷的山谷里孤独地耸立着。我的快乐经不起它静静的一击。感觉自己像它一样惶然困惑凄楚无助;孤单,一点儿都不快乐。我看见那一群人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山坡上,他们架起仪器,勘测,定点,忙忙碌碌,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自愿逃跑,却并不快乐……
……应该是黄昏吧。远处的高山顶被乱云遮掩,高空中是一团迷乱的漩涡状惨白苍黄的光亮,而碧云在四周向上飞驰。几株孤零零的松树耸立于山坡,像直插青天的剑戟,在半路忽然打住,被一道长长的云影所覆盖。下面一辆老牛车缓缓走在土路上,从墨绿的暗影中渐渐走入前面赭黄的光亮。墨绿的树木与暗影,同赭黄的大地一样肃穆而孤寂。我们坐在牛车上,一时都默默无语。
我想着弗·亚·瓦西里耶夫的《在克里木山上》,一幅静穆冷寂的风景画。俄罗斯的风景总是那么空旷孤寂而迷人。我点着一支烟;他伸手拿过去,掐灭扔掉了。我不看他,但我知道他那双眼睛也是那么空旷孤寂而迷人。我说:“你看得了一时,看得了一世吗?”如果他能看得了我一世,哪怕半世,我也宁愿把这该死的寂寞的烟戒掉。我知道他看不了。我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一颗接一颗地抽。我宁愿抽得早十年二十年死掉,也不愿要那多余的寂寞十年二十年。
阿夏忽然变得沉默起来。最初我没有在意,以为她是遇到了写作的障碍。我也经常沉默,因为我更多地被写作所困扰。我的快乐总是非常短暂。我已经不再为男人而苦恼,也不再为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世事而苦恼。所有的痛苦都来自写作,那微薄的快乐也来自写作。而写作的困境总是一层层包裹着我,揭开一层,里面是更大的一层。而我就是包裹在茧中心的蛹。
此时的阿夏像一枚被忧郁的光圈紧紧裹住的桔子,静静呆在桌边,像塞尚笔下的静物。这是很少有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她:“阿夏,有什么事吗?”她恍然梦醒似的回过神来,冲我淡淡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感觉有些累了。”噢,是累了!累。怎么会不累呢?我一整个夏天呆在酷暑中,什么都不做,还感觉累得不行。只有凉爽的夜晚,人们都入睡之后,才感觉一点儿轻松和清醒。而昏沉沉的白日,躺在床上,感觉身体粘粘的,懒散而无力;穿窗而入的风夹在暴烈的阳光中也变得粘粘的,让人格外不舒服。
……温斯洛·霍麦的《夏日之夜》:黑黝黝的海岸上,两个男人面向月光照亮的大海而坐,两个女子在他们身后跳着欢快的华尔兹。一个娇美的脸,一个浑圆的后背和臀部,轮廓毕现。远处黛绿的星空看不见月亮,却阻挡了碧蓝幽深的大海;近处被月光照得雪白的浪花一层层扑向右侧黑暗的礁石。男人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坐着,一动不动。黑黑的帽檐遮住了他们头顶,让他们的身体和这黑色的海岸与岩石融为一体。有音乐的夜晚,没有酒;有女人,也难免会让男人们感觉一丝儿遗憾。
阿夏忽然向我打听起唐娜的消息。唐娜(我在《女巫的黑披巾拖过——》里写到她)从我身边消失已经很久了。她最后给我的那封信上说,她去了南部非洲,那时正在开普敦的好望角。她已经走出了书斋。她说她这么多年对生活和哲学及艺术的领悟就四个字——身体力行。“身体力行?”阿夏和我一样,一时都未能理解。我已经玩味出一点儿意思,但还不是很清楚,更说不明白。但我就是相信唐娜。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她确定不疑的道理。
我知道我的夜晚永远也不可能结束。我也不可能拥有像阿夏那样丰富多彩的夜生活。现在我偏居在乡下小镇的一隅。这里的街道和居民我都已经很熟悉了。我喜欢乡村的生活,安祥,宁静,没有城市的喧嚣、纷争与惶然无助。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个小山坡,一道细水,一座小板桥,都让我感觉亲切。当然,我并没有和这里的居民走得很近,距离意味着美,意味着不伤害。我们在路上相遇,亲切地打一声招唤就足够了。傍晚的时候我到村里的小路上去转,看看这家门前的凤尾、夜来香又在晚风中开了;看看那家门前架上悬挂着的累累青青的葡萄,串串的篦麻开着小红花……炊烟从一家家屋顶的炊囱升起,在林梢间氤氲弥漫,这时就听到油在热锅中的爆响,铲子、勺子碰击锅边的脆响,大人的招呼,孩子的欢笑,还有香喷喷的炒菜和米饭的清香味道,它们一起从敞开的房门涌出来,从家家户户的屋子涌出来,涌到拥挤的院子里,又涌到空旷的小街上。这时我不敢停步,只是慢慢地一路走过去,一直走到村外河边的小桥……
阿夏对我这样的生活很不理解。“你怎么就受得了乡村的那份寂寞?”我说:“习惯了。倒觉不出。”我没说,当我一个人站在黄昏空旷的田埂上,望着那一片寂静的空旷时,心底所生出的寂寥与失落。但这都是我自己要的。
……列维坦的《三月》: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林中的雪和路边未被踩踢过的雪那么干净洁白耀目,几株亭亭白桦与巍巍松柏雪地上肃穆静立;远处一片桔红的树林,一辆马拉的雪橇从林中看不见的小路驶来,静静停在敞开的门前。苍灰色的天空和雪白的大地一样沉寂无声,树林也沉寂无声,马匹沉寂无声。一切都沉寂无声。这是我的三月。和俄罗斯的大地一样的三月。在那看不见的小屋里,壁炉中的火在静静的木炭上跳跃、燃烧,穿着肥厚衣裙的女主人在室内来回匆忙走动,提起烧开的水壶,端上浓香的咖啡和奶酪。男人们把厚大的羊皮帽子推到后背,敞开紧箍的衣领,坐在桌边抽着大烟斗。室内烟雾和热腾腾的水汽弥漫在明亮的窗格间……
阿夏和她的情人分手了。她说:“当灵的慰藉转向肉体的需要,狂热之后,一切都转向平淡无味。”她又补充说:“后来我们在一起时,和普通的夫妻没什么两样。我们都感觉到了。也都厌倦了。回到爱人和孩子身边,竟感觉一切都很温馨。”我说:“这就是家的感觉。平淡而温馨。情人的最大难处就是他不能给你这样一个靠三维来维系的稳固的家。”阿夏的困惑消失了。她又变得明艳起来,像一枚秋熟的苹果。
我们抛开了情人的话题,又重新回到写作上。阿夏的《夏日里寂静的喧嚣》是一部长篇,我看了她的构思提纲,感觉非常好。她说她没有大块的休闲时间,预计年底才能脱稿。我为她加油!同时也为自己加油。但我没有信心能拿出像她那样的一部部优美的长篇。我连中篇都完成不了。而且我的写作从来没有计划。我只是随处开始,又随处结束。我很害怕一篇文章写完了,自己也被淘空,之后很长时间再也不能继续。人便处于痛苦之中。我不能把自己一次写完,我得把自己昏昧不明的一部分留下来,留给明天的夜晚。
……克利斯托的《包扎的海岸》:海岸也是可以包扎的吗?墨绿的海水围绕着光秃秃的巉岩,焦黑的岩石,赭红的泥滩,有多少士兵登岸后的血洒在上面?白布覆盖的海滩像躺倒的船帆,那森森的崖壁像一匹巨大的丝绸覆盖住凸起的岩骨;暗处褶痕生动。那微小的人站在海滩上,站在崖顶上,仿佛无名的草芥,模糊却不容忽视。仰头看海水一样平铺直叙的白云遮住了大片蓝天。蓝天只露出澄明的一角。这一角却照亮了一大片包扎后的海岸……而海水幽绿得又冷又凉。噢,克利斯托,谁为我们包扎身体深处的伤口和心灵的倦怠?在生存的汪洋大海中,我们浮起下沉,一颗心同样变得又冷又凉。
阿夏也走了。她比我聪明。她不肯在一棵树上吊死。所谓的生活的温馨都是一种假象,幸福更是一种假象。或许只有心灵的安宁才是最大的幸福和温馨吧。我们想要的不只是物质生活,我们更需要梦想把明天指引,让今天不只是简单的昨天的重复,让明天也不仅仅是今天的复印。
阿夏彻底否定了自己从前云淡风轻的优美写作,她要找另一条路,一条与肤浅的从前完全不同的路。她走时的步子依然袅娜而铿锵。她说:“紫荆,也许你选择的道路是对的。只要它适合你。也许唐娜选择的道路是对的。因为它适合她。那更需要一种勇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而我要选择的是第三条道路,或者说中间性道路。我走啦!再见!”
“再见!阿夏!”我有些难过。知心的女友都一一走了。而异性除了做情人,或普通的朋友,很难谈到知心处。我知道从此我又要孤独。看不到日出,只能独自去看日暮……但我祝福阿夏。我相信她会找到自己的第三条道路。或许她比我更早地明白了唐娜所谓的“身体力行”。
……马蒂斯的《悲哀的国王》:变形的双手无助地伸张着,生命始于一个不稳固的椭圆形胚胎,像一个沉重的黑包裹,被抛到这个色彩纷呈的世界上。携带着一把无弦琴,他知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演奏?它身后是一个完整的人的模糊影子,叠着另一个影子。只有影子是完整的,而人无论他身体怎样健全都是残缺的。一片金黄的叶子落下来,它(他?)抓不住;又一片金黄的叶子落下来,那么多金黄的叶子纷纷落下来,像火焰在飘舞。生命就是一段又一段坠落的灰黑圆弧……他的脸苍白,两眼两片漆黑。
悲哀的国王,生命是美丽的,同时又是萧索的。你要睁着一只眼,再闭上一只眼看世界,世界才是完整的。当你睁大了双眼,你看到的不过是世界真实的假象;当你全闭上眼,你看到的世界是一种虚幻的真实。只有当你睁着一只眼看世界,再闭上一只眼看自己,看你的内心,世界才是真切完整的。
我累了。黑夜正渐渐消退,暴雨也停止了它夏日深处的喧哗。我将在黎明时睡去。在正午时分醒来。我会走出卧室。走出书斋。啊!风凉了,天凉了,好个秋!我要蹲下来,拔一拔院子里的荒草。阿夏,走好!
——年夏烟隐庐
19、分身有术
一、若依陷入幻境
……天蓝色的大海,宁静得像一块凝固的蓝玻璃。鸥鸟在不远处飞翔,能听到翅膀扇起的风声;又似乎很遥远,只看见白色的翅膀在幽蓝的深处飘荡,什么声音都没有。若依看见自己从云絮的背后探出头,这个能看见云絮背后的若依的若依是第三个若依,第三个若依好像没有形体,没有面孔,只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像上帝一样,像上帝的眼睛一样,在更高处无所不见。她看着从云絮背后探出头来的第二个若依,第二个若依没有身体,只有一张面孔;或者有身体,也是把身体藏在了厚棉花一样洁白的云絮里。这样从云絮里探着头的第二个若依就看见了自己──第一个若依(但这并不是最初的若依),她正坐在海面上的一块小舨板上,看似无忧无虑地飘来飘去。这个若依有着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孔,但她没有腿,她的腿变成了一条精致的鱼尾,在舨板边上的水中摇来摆去……
若依看过太多的童话,以至她总能看见她从来还没有见过的大海,又总能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条美人鱼。
二、英凯感觉到苦恼
……瞧,瞧,她又走神了!英凯从若依的身上翻下来,感觉到有点儿愤怒。这种时候她也能走神!一听到她在我身下假装出来的哼哼唧唧,我真是一点儿欲望都没有。结婚快十年了,她变得越来越平淡,不,是冷淡。我能觉出她对我一点儿欲望都没有。我摸着她的乳房,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用力揉,掐,她才把身子不情愿似的扭一扭。真不知道她的脑袋里都想些什么。
有时候我从报纸旁边冷眼看她,感觉真是越来越陌生。自从有了女儿格格,她似乎对我再也不关心了。想想刚结婚的时候,她对我有多好!每天上班前她都把我的皮鞋擦一擦,把我的西服正一正,临了还扳着我的脖子在脸上亲一下。晚上稍回来晚一点,有时也会有事耽搁得更晚一些,可无论多晚,她都在大门外等着我,一直等到我回来。有时工作不顺心,多喝了杯酒,歪歪咧咧地回到家,她总是洗一个热毛巾,给我一遍遍擦脸,敷额头,那时我攥着她的手,直想哭……
英凯叹了口气,翻过身去……
三、若拉不相信爱情
若拉刚满二十八岁,比姐姐若依小两岁。可她看上去比姐姐成熟。若拉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每天为客户设计漂亮的广告词,心底却对那些广告鄙夷不屑。广告就是广而告之,夸大其词,几乎没有人会为产品与广告的美言不符而找公司打官司。产品是厂家的事,广告公司只关心厂家支付的报酬的多寡,没有人仔细研究那些商品到底怎样。而厂家更关心广告之后他的产品能不能一炮走红。消费者大都是依赖广告的寄生虫,广告好,产品就错不了。因此厂商信赖广告,消费者更是信赖广告;还振振有词,说产品不好,他们怎么有钱做广告?!广告就这样成了产品和厂家实力的代名词。看在那么高的薪水的份上,若拉工作起来还是蛮有激情的。
若拉自称不是单身主义者。可她不肯结婚。前两任男友都被她的漫不经心拖黄了。第一任男友如今孩子都五六岁了,第二任男友如今也要当爸爸了。若拉听别人说起这些,一脸的不屑和嗤之以算。提起若依的婚姻,她就表情夸张,“唉,又是一出美丽人生的悲剧!”“你别劝我跳进坟墓吧!现在我连爱情都不相信。”
四、林林,处在逃避与等待之中的人
我和若拉是大学时代的同学,毕业后又来到同一家广告公司成了同事。按理说我们应该有许多说也说不完的故事,可我们俩一直没有故事。我喜欢若拉,喜欢她的聪明,漂亮,活泼,可她对我一直以来有意无意的殷勤似乎一直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她有许多的男友,我看得出来她在敷衍他们;我也有许多女友,而我对她们也总是半真半假。我从不努力去追求什么。那样太累!我喜欢一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一个对我很好的女人曾经拚命追求过我,可她越追,我跑得越远,直到她再也看不见我。实际上我是一个逃避主义者。我一直在等待那完美时刻的降临。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梦中的幸福一旦变成现实,我会不会又一次逃避?
五、若依再次陷入幻境
……我看见自己一直在山尖上跑,跑来跑去都跑不出那座山峰,山峰郁郁葱葱,到处都是低矮的灌木丛。我想找一处深点的灌木丛把自己藏起来;否则老在山尖上跑,鬼子一定会发现我,我就没有安全感了。……后来跑着跑着,手里就凭空多了一个小孩,我抱着她很沉重,她好像死了,又好像是睡着了,反正我不能总抱着她跑,这样我俩都不安全。
我把她藏在了灌木丛中,感觉还是不放心,又埋上点儿新土──这回我无处跑了。周围一下冒出那么多陌生人,他们指责我是杀人凶手,活埋了一个婴儿。可我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刚才埋起婴儿的地方;我只是想告诉这群人,我没有杀死婴儿,她睡着了,我就把她藏在了树叶底下,可我把她藏在哪儿了呢?
就在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我看见英凯在人群后面躲藏着。他看见我看见了他,就不再躲,假装若无其事地拍打着手中的木棒。我明白了,这是他有意设置的陷阱。这一切都是他设置的陷阱。包括那个睡着或已经死去的婴儿。他要向众人宣布我是有罪的。他早就预谋好了这一切,只想让我乖乖地伏法,然后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绝情。
六、格格,说不上自己快乐不快乐
妈妈说我是她的小公主。她说格格就是公主的意思。在我比现在更小一点儿的时候,妈妈总爱给我讲童话故事,什么白雪公主,美人鱼,灰姑娘,丑小鸭,小红帽,大拇指……我都记混了。每次妈妈讲完都要让我给她也讲一个,于是我就把白雪公主变成了美人鱼,把灰姑娘变成了小红帽,把丑小鸭变成了大拇指,那时我们真快乐。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妈妈也夸我漂亮。爸爸说她的女儿是世上最漂亮可爱的公主。他们一边一口地亲我,我也一边一口地亲他们。妈妈还告诉我一个秘密,说她小时候就珍藏着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她怀着我的时候就天天看那个布娃娃,她想象着我一出生就和那个布娃娃一样漂亮,果然我就变得那么漂亮,像她的布娃娃一样。可她从来没有给我看过她的布娃娃。
后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那么疼我了。妈妈也不给我讲童话故事了。她总是把那些童话书推给我,叫我自己半懂不懂地看。我问她不认识的字,她又总是很生气,说我笨,叫我自己去查字典;我真是不明白。爸爸也变得不那么好脾气了;有时他一个人出去,我还要像从前小时候那样跟着他,他就大声训斥我回去……我回去对妈妈哭,妈妈也大声训斥我……
七、英凯感觉到沮丧
……工作不顺心。回到家还是不顺心。到处都是死气沉沉。自从上次生气失手打了若依,她一直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好像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我不是真的想打她,可一愤怒,就失去了控制。后来她去洗澡,我想将功补过,给她搓搓背,看见她胳膊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后悔得要死,眼泪都流出来了。可她不肯原谅我,尖叫着不让我碰她,也不让我再给她搓背。她是想用沉默惩罚我。我也保持沉默对抗。夜里我们背对背地躺着,一点儿声息都没有。我知道她没睡着;我想扳过她的身子,她甩开了我。我觉得很没趣。自找没趣。
生活。它到底有什么意思?
八、若拉喜欢那些成熟的男人
若拉问那个向她求婚的男人,“你有过性经历吗?”男人被吓呆了,张口结舌,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最后仓皇而逃。若拉就这样大胆地挫败了一个个向她求婚的男人,还耻笑他们,“真悲哀!”若依就摇头,说你这样太孟浪了,好男人也会被你吓跑。好姻缘都是这样错过的。
若拉嗤地一笑,问若依:“什么是好姻缘?像你们这样?你幸福吗?你们当初可是自由恋爱哟!”若依不理若拉,又往她的调色盘里挤颜料;若拉夺过她的颜料管,“行啦!你都挤多少啦!姐,我觉得你应该改一改画风,你现在的心情不适合工笔,你应该试一试油画。油画可不光是一种色彩的渲泻!”
若依看着她那幅未完的牡丹双蝶图,有点儿提不上气。牡丹色彩黯淡,双蝶停在花蕊上无精打彩……
若拉自顾自说着:“我喜欢那些成熟的男人。男人成熟的标志是:已婚。过了四十岁。其余的只能算小男人。”
若依有些发愣,“若拉,你不会是因为从小缺少父爱,想找一个二婚的老男人吧?”
若拉就笑:“不会啦!我至多充当一阵儿第三者。”
若拉跑了。若依坐在椅子上一脸茫然。
九、林林厌倦了自己的生活状态
三十而立。林林想想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快三十啦,我什么都还没有立起来。没有人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什么人。这个时代有人活得很累,有人活得很轻松;我哪边都不属于。我是活在轻松与疲累的夹缝里。是呀!活在夹缝里。想得太多,心就累;什么都不想,会很轻松。妈的!人这种动物!相互隔远了会觉得孤单,靠近了又像刺猬似的扎人。
若拉就像一个喜欢折磨人的女巫。她明明知道我喜欢她,在等她,却故意装得满不在乎。我换了个手机;以前的女友全消失了,再没有一个人想起我。这样倒好,我正想孤家寡人地活一段时间,一个人轻松轻松。手臂上挎着那些装模作样的女人,想想都是累。
若拉,若拉,这个小女人我到底喜欢她什么呢?对,我就喜欢她这种独行孤立,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总想得到完美的东西,却又怕它在手中摔得粉碎。所以,总渴望着相互拥有,却又害怕真的拥有。拥有也是丧失。可一生都不曾拥有又总感觉不太甘心,感觉到缺憾。
看见若拉对自己像对别的同事一样打了个招呼就过去,林林忽然感觉到寂寞,失落。若拉走了,身边有多少人都感觉是空的。林林真想起身追出去。可又懒得动。追上她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林林开始有点儿厌倦自己。厌倦自己这种生活状态。他知道自己缺乏的不是勇气,也不是信心,而是激情。
我没有若拉那样一直保持住的热情和激情。
十、若拉眼中的林林
林林对我一直都很好,在学校时就那样。可我不想对他太好。他这个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一旦轻易得到,就会不珍惜。我也明白他对我的心意,还有他偶尔的小殷勤,可我就是装作不明白。我说自己喜欢成熟的男人,我说的是实话,我不希望他总是做梦,男人就该脚踏实地,即使不做什么大事业,可也该对自己做的事认认真真。当然,这不是说他的工作没有做好,凭他的聪明那点工作对他是轻尔易举之事。有时,人太聪明了,也不见得是好事。譬如林林,他做什么都太轻松,反而显得他吊儿啷当,不够老成持重。
女孩子们都喜欢他,也知道得不到他,他呆在她们身边,一颗心却不知道在哪儿飘……她们抓不到他的心。甚至抓不住他那时刻游离的眼神……
有时候我也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失去了他,眼看着他从自己身边消失掉,然后真的去做一个第三者?可是让我完全接受他,现在显然还做不到。我们俩个都做不到。
十一、若依感觉到郁闷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以前我一直以为有了爱就足够了。爱就是我的全部。可现在才发觉爱是多么虚渺的一个字眼,你越是渴望抓住,越是什么都抓不住。
英凯离我越来越遥远,我们之间越来越冷淡。我知道责任不全在他。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相对无语,却不再是心有灵犀。连回忆的温馨都不再有。最苦的还不是我们,最苦的是格格。我们把相互的冷漠传染给了格格。才七岁的格格已变得不爱笑,不爱说话,习惯了一个人在一边安静地看书,或是不声不响地摆弄她的那些小玩具。我们都还爱着格格。是格格把我们的今生连在一起。每次把相互的怨气撒在格格的身上后,心里都非常后悔,非常的不好受。我多想给格格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啊!可生活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温馨的从前。
我已经记不起裂痕是怎样产生的。我只记住了他挥向我的拳头。一拳就把所有的海誓山盟砸得粉碎。我努力过,想把破碎的重新拼起;可裂痕出现了,怎样弥合都难以消失。我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一心装着爱,别无忧虑了。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小鸟依人,体贴入微的若依了。
除了忧虑、忧伤、忧郁,还能怎样呢?我们都不想失去格格。
或许若拉说得对,我应该把自己的工笔绘画放一放,到油画中走一走……
十二、英凯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已经下班了。英凯不想回家。问题已经出现,无法解决,又无法面对,他只能一天天地逃避。想不明白,千辛万苦追来的爱,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失去。再爱一次?又怎么可能?
英凯在酒吧里要了一杯酒,又要了一杯。酒吧里的音乐乱糟糟的,就像他怎么理都理不清的思绪。一切都是错。怎样都是错。除了麻醉,还能怎样?解脱?酒是最好的解脱。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碰若依了。欲望还是有的。只能自己悄悄解决。生活,真是令人绝望。可还是得在这种绝望中生活下去。酒真是好东西。可以忘忧啊!最好什么都不想,就这样一天天地麻木下去。
夜深了。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来车往,世界变得空空荡荡,摇摇晃晃……
英凯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十三、格格梦见了大海
格格越来越自立了。她学着什么事都自己做,不麻烦别人。做事的时候她让自己尽量像个大人,玩的时候她让自己尽量缩小,小得像花坛中的小蚂蚁,不被人看见。现在妈妈和爸爸几乎看不见她了。她也不和小朋友们玩,她觉得她们太幼稚。她早就不玩那些小玩具小游戏了。她趴在自己屋里的大地图上,用变色彩笔在上面圈圈画画。她看着那些蓝色板块,知道那就是从前妈妈给她讲过的大海。海水真的是蓝色的吗?海底真的有水晶宫吗?她真想有小美人鱼那样一条漂亮的尾巴,在大海的深处游来游去。想着想着,她就感觉地图上的大海浮起来了,她的一双小脚在渐渐消失,腿也渐渐消失,她有了一条漂亮的鱼尾。她摆了摆,却怎么也游不动;细看身边的大海,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一望无际的黄色大沙漠。她感觉到渴,就拚命地摇晃挣扎……是妈妈把她摇醒了。她睁开眼,一下就看见妈妈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她扑进妈妈的怀里哭了。妈妈问她是不是做梦了?梦见什么了?格格用小手摸着妈妈的鱼尾纹,发现它们非常好看。就问:“妈妈,我怎么没有鱼尾纹呢?刚才我看见大海了。可大海不知怎么又变成了沙漠。许多小鱼都渴死了。”又补充说:“它们还睁着眼睛呢!”
十四、林林什么都不想做
工作真没有意思。每天都是无聊的广告。除了拿那份薪水,还有什么意义?根本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人们都那么活着,看似西装革履,实际上都是行尸走肉。女人,女人是漂亮的行尸走肉,却能给男人带来快乐。尽管那快乐是那么短暂。
林林又打自己的嘴巴。若拉也是女人,但她和她们不一样。若拉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使,每天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是的,她在飞。而我们却被自己沉重的躯体压得飞不起来了,只能蹒跚而行。我永远也追不上她。
其实林林潜意识里很满足这样的状态。若拉在他眼里像完美的女神,而女神是只能欣赏,不能占有的。一旦占有了,不但亵渎了神,也亵渎了自己。这样不即不离是最好的。只是林林还没明白自己这种潜意识罢了。
林林不缺女人。他想一个人轻松轻松,却感觉到寂寞。他离不开那些女人,尽管和她们在一起也还是感觉到寂寞,他却愿意看着她们兴高采烈,似乎自己也跟着就兴高采烈。他的手机号码又和她们联通了。联通了,世界就活了起来。可林林还是懒散着,什么都不想做。
十五、若依又一次陷入幻境
若依看见自己在一条狭谷中走,两面都是高耸的山峰。她手里牵着一个陌生的孩子,不是格格。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她那么安静,像若依一样虚飘飘地跟她走着,从狭谷里往外走。突然若依看见右面的山峰在她眼前崩塌了,若依牵着孩子退了一步,她们一点儿也没有受惊,好像一座大山崩塌了是随时可能的事,是很自然的事。碎石在前面高高堆垒着,一大片石头的废墟,像一座巨大的石头房屋坍塌后的废墟一样……若依有些茫然了。另一个若依在虚空中看见了这个若依的茫然,还看见一个若依在别处的房屋里躺着,睡着了一样。若依就有些犹豫,不知是从眼前的废墟上踩踏出去,还是翻过左面的山峰出去。似乎是夜晚,没有看见星星和月亮,天空是一片清澄的蓝灰色的明镜,照着清灰色大地上的这些沉默无语的事物……
十六、若拉走进一帘幽梦咖啡厅
若拉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了这家咖啡厅。她一进去,就看见姐夫英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窗边的一个咖啡座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街。若拉走过去在对面桌边坐下来,要了一杯加糖的咖啡,又给英凯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
若拉这次走到这里纯属意外。平时她都是到对面那家蓝玫瑰咖啡厅的。蓝玫瑰里的光线都是蓝色的,带着一种紫,蓝紫色;玫瑰就在这蓝紫色的光影中一开一合,芳香缕缕。若拉走进一帘幽梦纯粹是鬼使神差。碰见英凯更是一个意外。他和若依的事她都知道,两边她都不想偏袒。本来感情的事外围的人根本无法插手,劝说更是苍白的。但现在看见姐夫英凯的样子,若拉还是有些心疼。姐姐结婚的时候,若拉还没毕业,但每次回来的接送都是姐夫的事,若拉感觉姐夫更像自己的哥哥。她心疼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甚至甚于疼姐姐一脸茫然的样子。
一帘幽梦的珠帘在傍晚的风中摇摇摆摆,幽怨的歌声如泣如诉。若拉和英凯两个人好长时间都不说话,低头喝着咖啡。英凯忽然抬头对若拉苦笑了一下,说:“若拉,若依要能像你这样就好啦!”“若依不好吗?”“不是她不好。是她的心思太重了,我走不进去。”“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你是说轰轰烈烈的开始,分崩离析地结束?”“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恨我?”“为什么要恨呢?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停顿了片刻,英凯又说:“若拉,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做?我不是没有努力尝试过。”“若依也努力过。可你们都没有用心。”“用心?”“是的。你们的所谓努力都是表面的。你们实际上都在逃避。你们相对而坐的时候,你们的心都在别处。你们都是分身有术的人。不过方式不同而已。”“分身?──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你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在明处,一个呆在暗处;一个生活在现在,一个生活在过去。若依把自己分裂成更多的人,三个,甚至四个。而一旦分身,再也不可能复原成一个。除非……”
“除非什么?”
“没什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历史的规律,也是人性的规律。”
英凯呆呆的,再也说不出话。
“生活不是回忆。”说着,若拉起身离开了一帘幽梦。
十七、若依发现了新的色彩
荷灰──粉荷上淡淡的灰。幽雅。幽怨。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就像格格的偶然降临,纯属意外;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是迷人的。若依叹道。陪伴他的道姑就是神仙。美仑美奂。他们的服装都是荷灰的。庄子的要深一些,道姑的要浅一些。他们都不食五谷,所以身体总是随着衣服行走,轻飘飘的。荷灰把他们带到了至境。
若依丢下画笔,站起身来,点燃了一块檀香。满屋子幽幽的香味……月亮升起来了,碧空清蓝如洗。
十八、若拉发现自己并不真的快乐
又回到蓝玫瑰咖啡厅,若拉头一次给自己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是不是淡淡的苦涩才是生活的真味?为什么明明相爱却又这样若即若离?
古老的唱片上流出一串低绵的乐音:“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经不起太多的等待。春花最爱向风中摇摆,黄沙偏要将痴和怨掩埋。一世的聪明,情愿糊涂;一生的遭遇向谁诉?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需散,繁华过后成一梦啊;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
若拉的眼泪掉下来。“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蓝玫瑰,梦想的花瓣;紫玫瑰,忧郁的花瓣。蓝紫色,梦幻忧伤的花瓣;在幽幽的灯光下如此似真似幻……
若拉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自己过往的追求更是毫无意义。她像若依一样迷恋色彩,不过若依喜欢的是工笔,像她的性格一样细致细腻。而若拉喜欢的是油画,在奔放的色彩中挥洒自己豪放不羁的性情。务实让她把自己的梦想弄丢了。
若拉头一次发现,自己实际上并不真的快乐。
十九、英凯决定和若依进行一次长谈
“分身人。”──英凯喃喃自语着,感觉就像一个魔咒套在自己头上。若拉说的有道理。我把自己分身成了两个人,难怪会力不从心。若依把自己分身成更多的人,难怪她总是恍恍惚惚走神。其实分身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要让若依也明白。
英凯决定和若依进行一次长谈。
二十、若依正坐在窗前
又是黄昏了。夕阳美得像一枚滴血的珠贝,把若依浑身照得酥软。格格迷上了地图,又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描描画画。她说她看见了大海,又看见大海变成了沙漠。不,我一定不会让她看见的大海变成沙漠。生活是古老的,也是陈旧的,但前方是迷人的。为什么总向后看呢?前面那么多风景我们都还没有看过。
英凯回来了。若依转过身,让夕阳继续晒暖自己的后背。英凯把一本精装的《庄子》递给若依,刚要开口,若依轻轻打住了他:“英凯,什么都不要说。若拉都跟我说过了。我们都是分身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一起看看夕阳吧。它就要落下去了。”
此时,窗外的夕阳更像一枚红艳艳的苹果,散发着安静而迷人的成熟的果香……
二十一、若拉决定辞职去法国
梦巴黎──若拉决定要走啦。说放弃就放弃。
下班的时候,若拉像往常一样和同事们轻快地打着招呼,然后走到林林的面前停下来。她伸出了手,说:“老同学,这是最后一次和你在这里握手。下午我已经递上了辞职报告。我决定去法国。再见──。”
林林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再见──。”
检票口。若拉刚和若依、英凯、格格道完别,转头看见林林正站在检票口。“你是来送我的吗?已经说过再见啦!”林林笑了,说:“我也说过再见的。现在不是又见到了吗?若拉,我要一直陪着你。陪你去法国,再陪你回来。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林林──。”若拉和林林紧紧拥抱在一起。
飞机起飞了。天蓝得像大海。
若依、格格和英凯就那么一直手牵手抬头看着那大海……
——.5.9-10
20、幸福其实是有的——薇薇的幸福生活
我讨厌人们看我的眼神。
一
生活对我而言,毫无乐趣。每天看着人们在我眼前忙忙碌碌,总觉得他们很可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他们这样忙碌得焦头烂额呢?我什么都不做;也不喜欢做。每天在树林里转来转去,到山头上转来转去,闲看日升月落,风起云涌,这就是我的生活。
起风了,东南风。大风吹乱了我的世界。我的嘴巴、鼻孔、耳朵、眉毛、衣衫,都落满了沙土,现在看到我的人和我看到的人都一样,狼狈不堪。他们都说我疯了。头不梳、脸不洗,好好的衣衫被树枝刮得破烂。其实他们才疯了呢!我干吗非得天天梳头洗脸,打扮得漂亮的给他们看?我就是要恶心他们!恶心我周围的这些人,恶心我的爹娘!是他们生生拆散了我和天生。又拆散了我和我的格格。
我的孩子,我的小格格,她一生下来就对我格格地笑,像一个透明的粉琢的水晶娃娃。我抱着她亲不够。她的两只黑眼睛,就像两粒光润的黑宝石,我总忍不住想上去摸一摸。娘就拦着不让。我就看她的小手、小脚,细嫩得耦一样,张着、伸着、抓着、踢着,有一次她的小脚踢到了我的眼睛上,我紧闭着,疼得半天没睁开;可我抱着她的小手小脚还是亲不够。娘总是疯子一样大叫:“你不要拎她的脚,你会弄死她的!”倒是她总这么着吓我一惊一跳。后来她竟不让我靠近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小格格,我的人参娃娃,她为什么老是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我会吃掉自己的孩子。但她看不住我。我总能瞅着空把睡着的孩子抱到自己怀里。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再后来娘不知把孩子藏到了哪儿,我翻开被垛,翻找柜子碗橱,趴在地上看每个角角落落,都没有我的小格格。小格格就这么失踪了。我再也见不到了。我真的急疯了!我伸手打了娘的耳光!她不躲。还狠狠地咬着牙什么都不说。我想她一定是和爹偷偷把我的格格活埋了,埋到了树林里、小山上。他们都嫌我是嫁不出去又不肯干活的累赘。嫌我的格格是小累赘。
打了娘几次耳光,她都不肯告诉我格格埋在了哪儿,我下手是很重的,我已经不认她这个娘了。她害了我的格格,又总和邻居偷偷地说我的坏话,我听不见,但我都看见了。我不理她。我决定离家出走。我天天到树林里,到山上去转,看哪儿是新挖的土,我要把我的格格找回来。可我转了好多天,转遍了树林、山坡,都没找到新土的痕迹。后来我累了,就在草丛中躺下来,草稞上有许许多多悬挂着的花花绿绿的毛毛虫,有一只还爬到我的胳膊上;我不动,看着它往上爬,等它爬上了我的肩头,我就用两个指头把它的尾巴捏起来,看着它的小绿脑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后来我一用力,手上就流满了绿稠稠的粘液……
娘有几次上山来拽我回去,我懒得理她。这个巫婆!还假惺惺地把唾沫抹在脸上,装着流眼泪。生气了我就打她的耳光。啪,啪,那声音又脆又响亮,她的黑花脸就变成了紫花脸。有一次我抓了一把毛毛虫,在她抓我另一只手的时候,把这满手的毛毛虫举到她眼前,在她大叫一声的时候,又把满手攥碎的黄绿虫汁抹到她脸上,然后看着她疯子一样大叫着跑下山,我就开心得哈哈大笑……
二
有时候我也在村子里转,小孩都怕我,见了我就跑。他们一跑我就生气,跑什么跑,见了鬼似的。你们的爹娘平时装模作样地疼你们,一旦他们烦了,就会鬼一样揍你们的屁股。爹前几天就那么狠狠地揍过我,嘴里还骂着:“讨债的鬼!我打死你!打死你!”当时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一声不吭,鞋底就像雨点一样啪啪落在我背上、屁股上。我仇恨他们。仇恨村子里所有的人。那些闲着没事聚在一堆嚼舌根的巫婆们,她们远远看见我过来,就低声嘁嘁喳喳,又不怀好意地用眼角的余光看我,我才不怕她们呢!这些巫婆!我真想抡起手中的树条像爹揍我那样劈头盖脸地抽她们!那个我叫二奶奶的在我走过她们时还偷偷抬眼看了我一下,可恶!我狠狠瞪了她一眼。早晚我要收拾她!我讨厌这些人不怀好意看我的眼神!
真就让我抓到了机会。那天晚上落着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二奶奶家院里静悄悄的,她们一定都在屋里昏睡,我脱下娘新买的红罩衫,冲着她家门口的李子树就是一顿猛抽,衣服一条条地挂在了树上,满地都是青李子。临走我又狠狠地把地上的李子踩了两脚,抬头看见二奶奶的窗户上,正趴着两只恐惧的绿豆苍蝇眼睛。我终于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
后来在山上闲转时看到看山的二爷爷,我们都扭着头装作谁也没看见谁。山上有两个看山的小屋,二爷爷在山上的小屋,山腰的小屋没人;有时懒得回家,我就在山腰的小屋住。小屋连窗户扇都没有,门扇更没有,只有一铺破土炕,一块一块的破炕席。我在这里很自在。至少不用看爹娘的哭丧脸,不用看村里那些巫婆们的大黄牙,歪瓜脸。
时间长了我都想不起我的小格格是什么样了。天生,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好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梦魇。
三
考进大学的那一年,我才十九岁。那时爹娘拿我当宝贝,别人动我一指头他们都心疼。天生是我的上一届校友兼同乡。他对我非常好。头一次在同乡会上见到他,我就被他迷住了,我傻傻地问他:“你是费翔吧!”他就笑,说:“我叫王天生。”天生,天生,从此我心里什么都装不下,只有“天生”这两个字。
一到周末,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躲在四楼宿舍窗帘背后偷偷向男宿舍门口张望。一会儿,见天生推着一台破自行车出来了,我就一步两台阶地往楼下跑,当天生一脚踩地一脚跨在车上仰头冲四楼喊:“杭薇薇,杭薇薇。”我已经搂着他的腰坐到他的后车座上了。他骑着破自行车带着我满大街兜风,街道两旁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像恋人的眼睛,眨动着多彩的梦。这时我就央告天生:“天生,天生,带我去舞厅吧。我们去蹦迪!”天生用食指刮我的鼻子,拖腔拖调地说:“不──行──。那种地方女孩子怎么去得?你想学坏吗?”我吐了下舌头,冲他做鬼脸,说:“有那么严重吗?”“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那我们玩什么?”“我带你去滑冰。”
天生的滑冰技巧非常好,踩上冰鞋,人就像燕子一样在冰晶的水面上轻盈地飞来飞去,看上去格外优雅迷人;又像跳华尔兹舞,回旋,转身,张开双臂,单腿旋转,又轻轻起飞──。当他牵着我的一只手在冰面上飞速滑翔时,我总是快乐得要晕眩。而他总能在我就要跌倒的瞬间,轻轻托住我的腰肢;于是我们又开始新一轮的飞翔──
天生带着我骑自行车的时候,我也有这样飞翔的感觉。特别是在夜晚人车稀少的马路上,只见两边的树木和路灯飞快地掠向身后,楼房扑面而来,随即又被甩在身后。这时感觉天生就像一只带我练习飞翔的仙鹤,衣服被风鼓荡着,宛如蓬松而柔软的羽毛。看见冷饮店,他就会停下来,买我最爱吃的绿豆冰棍,那时感觉绿豆冰棍是天下最好吃的食品,而倚在他的胸前看满城阑珊的灯火该是最幸福的时刻了。“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着说着,他就在路灯旁的芙蓉树下低头吻我的眼睫毛,又吻我的额头,最后我仰起脸,我们的嘴唇就碰在了一起。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天生就要毕业了。毕业前我已经完全是他的人。那一夜在校园后面的草坪上,他对我极尽温柔。我喃喃着在他的怀抱里低语:“天生,我爱你!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你回去之后等着我。”但天生毕业后没有回家乡,他去了另一座城市,而且马上与他的一位女同学结了婚。那位女同学的爸爸是什么厅的厅长。
四
我怀孕了。是天生的孩子。他要我打掉。我不肯。我退学了。回到老家。爹说我给他丢尽了人。娘说我不争气。怎么劝我都不肯打掉天生的孩子。我要这个孩子。我爱天生。有了这个孩子,我想天生会回来;即便他不能回来,我们也会有机会再见面。天生回来了。却不肯见我。他给了娘伍百块钱,要她劝我无论如何打掉这个孩子,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回来了。
我不恨天生。我恨娘。她不该收他的钱。我是个从小就不会哭的人,愤怒的时候也会哈哈大笑。现在我一笑娘就发抖:“——你这孩子,要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不作病。”娘还是疼我的,虽然我恨她收了天生的钱。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哪儿都不去,一心一意要生下这个孩子。没有了天生,我也很快乐;我天天唱歌给肚子里的宝宝听,想象着我未来的宝贝会和天生一样聪明英俊,他们父子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娘把我逼疯的。她天天说我疯了,放弃大好的前程不要,一个人犯魔杖。我天天听她和爹唠叨:“这孩子是疯了。”听多了,我也就感觉自己真的是疯了。
原来她和爹早就商量好的,孩子生下来也得把它弄死。难怪我的小格格生下来没几天就不见了。难怪她总是背着我和邻居窃窃私语。我恨娘。
自从打了娘第一个耳光之后,我就打顺了手。什么事情都这样,开了头就难收手。我有理由没理由地抽娘的耳光。我有理由没理由地恨她。奇怪,我一点儿都不恨天生。想想他,就像想着一个陌生人。
冬天天冷了。早晨我就站在山腰小屋的东面晒太阳;太阳升高了,我又挪到小屋的南墙根下晒太阳;傍晚,太阳偏西了,我又挪到小屋的西面晒太阳。我一直跟着太阳走,盯着太阳看,开始不适应,后来就适应了。看着太阳我什么都不想。太阳开始是红的,后来就变成了白的,再后来又变成了黑的,一个黑洞。一个无底的黑洞,光线是捆着我的绳索、漩涡,它们拖着我,向黑洞里靠近。后来感觉自己像一片轻飘飘的白色羽毛,在巨大的黑洞洞里被暗处涌来的风吹荡着飞翔……小格格在耳边格格地笑着,在白色的云絮里磕磕绊绊地跑着;我怕她摔倒,就拚命地向她靠,却怎么也够不着……最后只听见她笑声的尾音在云絮上飘,飘……
五
……醒来,满眼都是白。白色的顶棚,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吊瓶、输液管,白色的床单。一个很好看的男人正坐在床边看着我。“天生──。”我叫了起来。他扶着我慢慢坐起来,说:“我不叫天生。我叫文浩。”“文浩──”我喃喃着这个名字,记不起他是谁。不过靠在他的胸前,感觉很是温暖,仿佛多少年前的梦一样温暖。“文浩。文浩──”我一直喃喃低语着这两个字,好像它们曾经脱离我的身体太久,如今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记忆。他以为我在叫他,便也唤着:“薇薇。薇薇──。”“薇薇是谁?”“薇薇就是你呀!”“是我?”“你都不记得了吗?”“记得什么?”“从前呀!”“从前?──我不记得了。”“你睡着了。你睡了很长时间。”“是吗?”
我看见爹和娘进来了。“娘,你怎么一下老了这么多?”我摸着娘苍白的脸,娘握着我的手开始哽咽,“孩子,你终于醒了。你终于认得娘了。”“我怎么会不认识娘呢?”“这就好!这就好!娘来接你回家。”“文浩,你跟我一起回家吗?”我扭头问文浩。文浩怀里忽然多了一个小女孩,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看着我。“这是我们的格格呀!薇薇,我们一起回家。”文浩把我和格格一起拥在他怀里……
外面的阳光真好!晃得人轻飘飘的;我一时不知是梦还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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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我的家教生涯
一
想不到我也过了一把家庭教师的瘾。
那时,我刚读完《简·爱》。我的思绪还没有完全从简那自尊又坚硬得近乎顽固而可敬的迷乱中收回,便有好友来找我,托我暑期能去教她亲戚家的小姑娘学英语。我一口答应了,我太喜欢简,以至她的那份家庭教师的职业也让我渴望去体会。
或许隐隐中我还渴望着有简那样浪漫而传奇的经历吧。
于是大二的暑期一到,我没有回家乡,只是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寄给家人,便随好友坐车南下,来到一个靠海的秀丽山庄。米黄色面包车沿着高速公路驶进一条通往乡村的柏油路时,已近黄昏,碎碎的斜阳透过路边高大的乔木树冠的叶子,斑斑驳驳地闪烁在车窗上,我的心因一种新奇又陌生的感受而激动起来。想着简当年独自一人拎着箱子于黄昏时分站在陌生的客栈门前,焦灼地等待桑菲尔德府上的接迎马车时,感到自己真的比简要幸运多了。现在的交通工具除了“招手即停”的面包车,还有小巧的“TAX”走街穿巷,那种吱吱呀呀的老马车早就走进历史的尘埃,在这经济发达的南部小镇,已多年不见其踪迹了。
车子在村口的一个铁栅栏门前停下来,我们刚下车,大门就“咣铛”地被打开了,一个十一二岁扎着粉红蝴蝶结的漂亮小姑娘跑出来,我想她一定就是我要教的“阿黛勒”。“阿黛勒”抓着好友的手叫“表姐”,问她我是否就是那个为她请的家庭教师,看好友点头,她便兴奋地拉住我的手叫“老师”,反倒让我感到不好意思起来。这时,一个中年夫人走出来,迎着我们淡淡地笑着说:“玲玲,快把客人让进来!”又对我说,“叫我秋姨好啦!”
当随着这个略显清瘦而又不失端庄稳重的夫人走进客厅时,我想,她可不是什么“费尔法克斯太太”,那个心地善良而略显呆气的管家婆;她是那种精明又不显露锋芒,却举手投足间给人尊贵威严感的女主人。好友向她交待了一些事宜,便和我告别。看着车子在村口拐弯处消失,一种独处异地的孤独感袭上心头,我忽然有些后悔起来……
好在秋姨对我还算温和,“阿黛勒”(我喜欢这样暗自叫她)也热情得全没有一点儿乡下孩子的羞怯,到晚餐开始时,我便不再感到拘束。晚餐只有我们三个人,端起饭碗我还在想着这里的“罗切斯特”先生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也会在傍晚时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领着一条“盖特拉西”似的纽芬兰狗回到这个庄园吗?当然,这里可没有桑菲尔德府的宏观与壮丽,可它也典雅精致得可爱。这是一所二层洋楼式的独居小院;晚饭后,主人收拾餐桌,叫玲玲领我到后园逛了一圈。铁栅栏的高高围墙上爬满了一种像紫藤萝似的攀援植物,淡紫的串串小花开在绿海似的叶面上,显得平静又热烈,让人一下就喜欢起来。院后栽着好几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高大的漂亮乔木,夹杂着一些开着大片大片或粉红或淡紫或金黄花朵的灌木植物。这时“阿黛勒”已剪了一大把各色花枝,拉着我的手回到屋里。秋姨正坐在客厅看电视,见我们回来,便招呼我们过去和她一起坐;玲玲却拉着我的手,要领我到楼上的居室去,秋姨便含笑点头,说:“你们去歇歇吧!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再上课。”
走上楼梯,对门的第一个房间玲玲告诉我是她父母的卧室,挨着的是小客厅,也当书房,然后是玲玲的卧室,我和她住在一起。玲玲把花插在我床头柜上的一个花瓶里,便领我去看其它的房间。从房间的装饰和布置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富足而很有文化品味的家庭,没有富丽堂皇的大红大紫,却处处显得雅致不俗。我不知道这里的“罗切斯特”先生是做什么的,但我不会去问,对别人关心得太多了,总是不好。我想用不了多久,叽叽喳喳的小“阿黛勒”便会把什么都告诉我。
二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合适。小“阿黛勒”穿的是艳丽的衣裙,装扮得像一朵花;而女主人穿的却很朴素淡雅。权衡半天,感觉太艳丽的不好,太素淡了也不行,我只能选她们的中间色,这样坐在一起,才显得自然,我就不会感到别扭了。我不再穿那套流行的大花衣裙,找出一件白色宽大长及膝盖的休闲式短袖衫,配黑色紧身健美裤,一双乳白色泡沫塑料平底凉鞋,再把飘飘长发扎起来,这样既显出青春,又不显花哨,稳重而不死板。我想这样就不会引起女主人的挑剔和不满,我们就会和谐相处下来。
早饭后,我和“阿黛勒”正在整理书本,又有两个半大的男孩子闯进来,叫女主人“姑妈”,说也想和表妹一起学英语。我是希望多有几个学生的,人多了,不会因闲而寂寞。见我点头,秋姨便答应他们明天一起来上课。玲玲把她的两个小表哥介绍给我,大的叫大卫,十六岁,念初三,个头比我还要高,只是脸相稚嫩,完全像个孩子。小的叫榔头,十三岁,上初二,鬼精灵似的,聪明又顽皮,个子还不到哥哥的肩膀。我微笑了,喜欢起这个看似虎头虎脑的小弟弟。大卫太腼腆,说自己的英语实在不好,每次考试都是勉强及格,说着脸就红了。我便温和地说:“别泄气,咱们一起学。英语其实一点儿都不神秘,关键是要自信。”
第三天我便开始正式教课了。玲玲小学刚毕业,暑假过后开始上初一,我除了教她英语,还帮她预习初一的代数。小姑娘聪明有余,只是太聪明了,反不肯过于用功,也许是年龄小的缘故吧。她六岁开始学扬琴,如今已有了五六年的音乐功底,噪音也好,我想她应该上少儿艺术学校,能更好发挥她的音乐天赋。秋姨说本也想送她上艺校的,可又怕她的文化底子太薄,将来反难成大气,因此倒不如这样一级一级的考上去。我想秋姨说的也很有道理,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艺人终究显得浅薄。
早晨我很早便起床,叫起玲玲带她去跑步,我想我既然做了她的教师,就要负责起她的全部,看到自己的学生全面优秀发展,才是一个老师的骄傲与自豪。半个小时的晨练结束后,我们精神抖擞地回来,洗漱完毕,秋姨已做好早餐。她显然对我能这样做感到满意。早饭后,我和玲玲也帮着收拾一会儿厨房,这时大卫和榔头便背着书包来了,我们一起到楼上的书房学习。秋姨从不打扰,也不多问,一个人在楼下不知忙些什么。
开始我先教玲玲初一的英语,大卫和榔头跟着一起复习。我告诉他们,什么事情不下苦功夫都是学不好的,尤其是英语。我给他们讲自己当年学英语的经历,因为害怕老师的教鞭敲在头上,便努力认真的去背诵,默写,用心去领会,尤其是每天早晨都要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大声朗读英语课文。读的次数多了,不但记得快,口语能力也很快提高,随着掌握的词汇量的丰富,英文对话也逐渐流畅起来。我讲的时候他们三个都在认真地听,看得出他们都是很上进很要强的孩子,这使我感到很欣慰,再辛苦些也值。
给玲玲的课程讲完后,我便叫她自己到一边去复习,而且告诉她,下午课程结束的时候,我是要测试检查她的学习情况的。她便不敢过于贪玩,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默写着,记忆着。
接着我便给大卫和榔头补习初一初二的英语,对他们不明白的地方做重点讲解。榔头进步很快,在一个星期后的测试中,他几乎对复习过的内容得了满分。大卫却还差些,连读出的句子都不那么流畅,我便鼓励他多进行大声朗读的练习,不要怕读的不好,只要能大声读出来就好。渐渐的他不再那么害羞,读起英文来也琅琅上口了。
中间我也叫他们休息片刻。他们有时跑到楼下的菜园掐菜花,扑蝴蝶;有时也到后园剪来大把大把的鲜花送给我。我便拿一个玻璃瓶注满清水,把花枝插在里面,放在我们的书桌前,这花便在瓶里鲜艳好多天,然后才黯淡下去。这时细心的大卫总会拿掉萎蔫的花枝,换些清水,又插上一大把带露的新鲜花束。
休息半个小时后,我会领着他们继续学习。我先给玲玲讲初一代数,然后帮大卫补习初三英语。玲玲总爱显露自己的聪明,以至总是没有大错,小错不断地继续着,我隐忍着不想过度批评她。榔头却是又聪明又肯用功,他不光跟着我补习英语,还自己预习着物理、代数、几何等课程,他的学习总是自觉的,不用别人监督。大卫是个早熟的孩子,他太忧郁,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他学习真是很累,好在他很认真,不言不语中暗暗地使劲学着,好像是学给谁看。
午饭开始前我们结束了上午的讲习。午饭后,稍事休息,玲玲便开始练习扬琴。榔头一个人跑出去玩,有时逮了不少蚂蚱,用一根草棍串起来,拎回来给我们看。他总是快乐得满头大汗。大卫不爱动,一个人坐在一边听耳机,有时是英语,有时是一些流行的港台歌曲。我有时看几页小说,多数时候便拿了画夹来画画。我特喜欢画的是古代的仕女图。当我全神贯注地画完衣裙后,玲玲便会哇哇地大叫,“真好看!教我画画吧!”大卫也早已站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看着了。榔头也是很喜欢的样子,却说,“我画就画将军大元帅!那才叫气派!”我们都被榔头的话逗笑了。
这时秋姨也过来看,也和我们一起笑,只有这时,我才觉得她不那样沉郁,亲切平易了许多。也只有这时,我才忽的想起“罗切斯特”先生,还没有回来,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是和蔼的呢,还是严厉的呢?
从玲玲的口里,我早已知道,“罗切斯特”先生是出去做生意了;大概出一次差就得半个多月才能回来。我已经来了有半个多月,却还未见男主人回来。那天下午我们正在楼下客厅各自看书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玲玲跑过去,抓起话筒便叫“妈妈,爸爸来电话啦!”秋姨便惊喜地急步走过来接过话筒,捂着话筒低低地说着。我起身领大卫他们出去玩……
三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快乐地过去。
一天下午,我又测试玲玲的英语,谁知她错得更多了。我为自己的心血白费而气恼,狠狠训斥了她一顿,大卫和榔头也不敢吱声。玲玲开始不言语,后来就“呜呜”地哭起来。我气得转身出去,不再管他们。
一个人来到房后附近的山坡上,小草绿油油的,柔软得像缎子般铺展着,各种各样的无名小花开放着,随意而自然。我坐在一块岩石上,便看见不远处的大海。海水蓝蓝的,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片片的白色鳞光。远处帆船点点,穿织如梭,看着看着我竟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委屈,还有一丝儿莫名的寂寞和伤感,眼泪几乎就落下来。这时我感到有人来到我身后,我不愿让人看见我的眼泪,飞快地眨动几下眼睛硬把眼泪关回了眼眶里。
是大卫。他坐到我身旁的草地上,看了一会儿海,回头对我说:“对不起!玲玲太不懂事,惹你生气啦!”我几乎又要哭出来,强忍着泪说:“不,大卫!应该道歉的是我。我心情不好,不该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我已不能再做你们的老师啦!明天我就回去......”
我已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也没有听清大卫在说些什么,我那满是委屈的泪水就那样纷纷地落下,我已顾不了自己在学生面前的面子了。
我想的也许是再过几天我的暑期就要结束了,我的家教生涯也就结束了,而我费尽心力教的学生竟没有起色,我是多么失望吗?
也许我想的是我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几个我喜欢的学生,离开这个我喜欢的家园,离开这个我刚刚开始有点儿喜欢的秋姨,我是多么伤心吗?
或许我还想着的是简有那么多浪漫传奇的经历,有那样挚热地爱着她的罗切斯特先生,还有那样冷酷而悲壮地“爱”着她的圣·约翰表哥,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我放弃了与家人团聚的机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山庄是为了寻找什么呢?是为了捕捉什么呢?还是为了体验什么呢?
缤纷的泪水把我寂寥而失落的心冲毁了,淹没了。除了伤心,这世界上几乎再也没有什么让我来感受了。
噢,简!天使又似魔鬼的简!上帝让你经历那么多的苦难,可最终又把幸福给了你。而我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没有幸福,哪怕是苦难呢,也让我体味一番啊!
泪水缤纷的伤痛与恍惚中,我似乎看到罗切斯特先生站在我面前,双手捧着我消瘦了的脸颊,低头吻着我眼睫上的泪花,轻轻地呢喃着,“噢,简!简!我的简!”
我悚然惊醒。我不是简!哪有什么简?哪有什么罗切斯特先生?我拚命挣开了吻着我眼睫的热唇,甩开了罗切斯特先生的幻影。大卫竟毫不退缩地跪在我跟前,直视着我,喃喃地说:“我一直喜欢看你静坐着沉思的样子,我一直喜欢坐在你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我喜欢听你读英文时细腻而磁性的声音,我喜欢看你画画时入迷而娴静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副画。我不忍看你伤心,我更不忍看你哭泣!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做,可我管不了自己!”说完他就低下头。天啦!这是哪和哪呀!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难道你没发现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喊你‘老师’,我只叫你‘姐姐’的吗?”大卫更加热烈地说道。
回头一想,也是。玲玲和榔头都尊敬地称我“老师”,他在人前却什么也不叫我,只在没人的时候叫我“姐姐”。我只以为他个头比我都高了,是不好意思叫我“老师”呢!可是,──可是你还是个孩子啊?
“我已不是小孩子啦!再过两年我就去参军!你等着我退伍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可你终究还是个孩子啊!何况我比你大四五岁!
“三毛比荷西也大好几岁呢!可他们最终还是幸福地走到了一起。”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十六岁的大卫个头高高的已像个男子汉,二十出头的我却单薄得像个小女生。可我想的是罗切斯特先生,不是荷西呀!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既不伤大卫的心,又使他不抱太大的幻想。毕竟三毛和荷西是书中的故事,──想到这里我又悚然一惊,啊!难道我迷恋的简和罗切斯特先生就不是书中的故事了吗?我只看到别人身陷迷境,却看不清自己也身在迷雾中。我来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追寻罗切斯特先生的背影吗?我惭愧得无言以对大卫。
“大卫,你还年轻!我们还是不要那些俗套的承诺和约定吧!我希望你现在能用心学习,当你真正成熟的那一天,你会发现这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很多很多,而不光只是书本上的那一些。”
大卫终于点头应允了。“我还叫你‘姐姐’可以吗?”当然啦!
这时玲玲和榔头也找到了我们。我看着玲玲哭红的眼睛,玲玲也看着我红红的眼皮儿,我们忍不住都笑了。
那天傍晚,我已不再想着的“罗切斯特”先生终于回来了。他是那种事业成功家庭美满的成熟男人,干练而不失幽默,和我想像中的罗切斯特先生十分相似。
我非常感谢大卫。若不是他不经意间提醒了我,我也许真的会因了罗切斯特先生的幻影,而迷恋上这位“罗切斯特”先生。现在我已清醒地知道,我可不是什么简·爱!
“阿黛勒”(我仍喜欢这样叫她)学习比以前用功了许多,她不再单凭自己的小聪明了,而且她一点儿也不恨我让她那样没面子;她甚至有点感激我,因为人们从来都捧着说她的好,没有人批评过她的聪明除了我。榔头看似虎头虎脑的,实际上比谁都精明,他早就看穿了大卫的心思,不像我事到临头还愚笨得觉查不到。那天下午从山上回来后他已感觉到什么,对我似乎更亲近了,我只是暗自好笑这个鬼精灵!大卫解开了心头的愁结,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忧郁满怀,仍像孩子似的说说笑笑了。而我抛开了简和罗切斯特先生美好的幻影,感到身为学生又做老师真是件愉快的事。
三十几天的暑假生活眼看就结束了,秋姨因几个孩子都大有进步,和我又相处得形同手足而快乐满意起来,同夫君商定最后两天领我们四个参差不齐的半大孩子去旅行,我们四个便拍手欢呼。我真的感到自己也像个十几岁的孩子那般快乐纯真起来。
旅行的两天是我们假期中最快乐轻松的日子,加上“罗切斯特”先生幽默风趣的谈吐,广见博识与亲切随和,使他成为众人的中心,我差点儿又迷恋上他。好在大卫一直在我身边跟随着,我才不至得意得忘形。
开学那天,好友开车来接我,路上她幽默地问我:“我们的‘简小姐’,对这次短暂的家教生涯,你有什么感受呀?是否还迷恋你的罗切斯特先生?可否遇到了你的圣·约翰表哥?”
噢!这可恶的家伙!难道让她窥破了什么天机不成?
——年夏
作者简介:雷艳华,笔名雷子,辽西雷子,女,汉族,辽宁朝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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