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应该如何接受死亡人物

也许你没有参加过葬礼,但全世界每一秒钟就有两个人死亡。你读完上一句话的工夫,世上就少了8个人,现在少了14个。这些庞大数量的死者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以至于生者很难察觉到这一数量的变化。

城市中心很少有坟墓,我们也很少讨论死亡,关于它的想象越来越多来自于电影里的人造血浆或者电视剧里僵硬而嘴唇发白的群众演员。但作为职业殡葬师多年,美国姑娘凯特琳·道蒂已经习惯了和死亡打交道,平均每周她要烧掉几十个人的遗体,每一次火化她都能够闻到死亡的味道——火葬之后人骨灰的气味。

生活在生者离死亡最近的距离里,她提出一个难题:我们到底应该如何接受死亡?

文|马拉拉

编辑|刘斌

现实的死亡

在活着的时候,人的肤色只有那么几种,但人死了腐烂之后就变得丰富起来,有橘色的,长满灰白色霉菌的,还有看不到脸皮的。不论看起来怎样,他们都要被二十出头的凯特琳·道蒂搬进火化炉。

火化炉长得像20世纪70年代科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机器,打开电源,指示灯亮,红色代表温度,蓝色代表点火,绿色代表气流供量,当仓内温度到达华氏度,就可以把遗体放进去火化,成人需要几个小时,胸腔是人体最厚实的部分,火化需要的时间最久,而婴儿只需要20分钟,有时用余温就能烤化。

当遗体化为一堆闪着红色火星的灰烬时,她关掉机器,等温度下降到华氏度再清理炉膛。她曾经在火化炉关闭之后进去做过一次清洁,出来的时候发现,平时用来清理骨灰的金属刷子都已经有些融化,粘在了一起。

火化之后就要用到骨灰研磨机处理碎片,和电饭锅差不多大,定时20秒,骨头就会彻底变成灰土状。按照美国加州法律,家人只能拿到瓮里的白色骨灰,而不是块状遗骨。因为遗骨会让人伤心地意识到,死者曾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现在却成了骨灰盒里的抽象存在。

人类学家乔福瑞·戈勒在著名的《死亡之色情》中写道:「大多数时候,人们之所以选择火葬,是因为火葬比土葬让逝者消失得更加彻底。」

每天早上八点半,凯特琳都要乘地铁从旧金山穿过海湾大桥到奥克兰,在那里的西风火葬场「毁灭人体」,那是一个收费比较廉价的仓库式火葬场,工作内容边缘又痛苦,但对于一个身高近1米8、学中世纪专业,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来说,一切还能够接受。

凯特琳·道蒂图源网络

第一天上班,她需要给一位70多岁的老人刮脸,那是她第一次真实接触到人的遗体。真正的遗体冰凉又僵硬,她试着把老人的双眼合上,但他布满老年斑的眼皮像百叶窗一样,刚拉起就打开。他的嘴巴也合不上,就算用力把它闭上,几秒钟之后又会弹开。在此之前,她以为最后经手死亡的人必须要经过专业培训,但事实上她这样一个从来没有用过剃须刀的年轻女孩定格了遗体最后的模样。

未经处理的遗体在一般人眼里是很骇人的,他们的眼睑耷拉着,双眼凹陷,嘴巴张大,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这是人死之后身体的正常变化,但绝不是死者家属想要看到的样子,所以她必须要完成这项收费-美元的任务,整理好遗体的样貌。

她遇到过一位叫伊莲娜的90岁老太太,医院住了两个月多,医院打点滴,以至于身体出现了严重浮肿。人死后身体里的液体会在皮肤下膨胀,凯特琳评价她整个人「肿得像米其林轮胎」,因为她的腿、胳膊和后背全都是鼓鼓的。更糟糕的是,水肿导致液体从皮肤里渗出,加快了遗体的腐烂。腐烂的过程里,她体内产生大量气体,压力的增高导致皮肤逐渐松弛,表皮直接从尸体上脱落。

凯特琳只能用一对塑料飞船模样,长满尖刺的「眼盖」放进她的眼皮下方,既让眼窝看起来饱满,长了尖刺的一面也能牢牢抓住她的眼皮,以免被吊唁的时候突然睁开。然后把口腔塑形器放进嘴里,拿起喷枪,向牙床发射金属丝,只有这样她的嘴巴才能完全闭合,如果上面的办法都没有作用,她还有万能胶。

这一切只为了能让遗体看起来平和自然,哪怕这个过程一点都不平和。可生者并不期望看到真实的死亡,他们拿给凯特琳一套伊莲娜在最光鲜时候才穿得上的东欧裙子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人们通常的做法是将生者和死亡的现实拉开距离,就算是真正看到了遗体,接近了死亡,那也是被加工过的。更别提闻到人类腐尸的味道,它以甘草为前调,混有一股浓烈的橘子味工业用清洁剂气味,中调是放了一天的白葡萄酒,足以招徕一群苍蝇,后调则是阳光暴晒后的一桶咸鱼。

凯特琳还记得自己曾经去参加过一次童年好友母亲的葬礼,在葬礼上,牧师从没有正面提过死亡,只是说:「她的灵魂是一顶帐篷,残酷的生命之风吹过棕榈树,将我们姐妹们的帐篷吹倒。」而她朋友玛拉的奶奶中风去世,葬礼那天朋友发给她一条短信:「坟已经挖好了,我们就站在边上,旁边就是奶奶的棺材和人工草皮。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当着我们的面让棺材入土,结果没有。我们走的时候,棺材还待在原地,根本没被埋到坟里。」

工作一段时间后,凯特琳意识到人们所认识的死亡和现实中她接触到的样子有一个巨大的鸿沟,生者看不到死亡,流浪汉的尸体很多被直接送进研究所,医院把尸体存在地下室,而殡仪馆给尸体化妆,它是一个在暗处进行的闭环。「最后我们都得去喂蛆。」不论我们花了多大的力气去美化死亡,但这才是现实。

复杂的态度

担任职业殡葬师后,凯特琳发现如果外出去敛收尸体,看起来不够严肃是一定会惹麻烦的,就算有时候她什么都没做错。

在西风工作的第二周,凯特琳要和同事去别人家里敛收尸体。死者是一个40岁左右的非洲裔美国人,死于乳腺癌。离大门越近,她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死者丈夫一个人,屋外至少有15人在走动,屋里还有40个人。一进门她问:「您是她生前的丈夫?」对方用令人畏惧的眼神瞪着她说:「年轻人,我现在也是她的丈夫,不是什么生前的丈夫。」剩下的40双眼睛也颇为严肃地看着她。

有个女人曾经对凯特琳抱怨说,给自己母亲安排葬礼实在是太难了,她没想到走得那么突然,母亲只接受了6个月的临终关怀。也就是说在过去的天里,她每天都明白自己的母亲在走向死亡,但她却只字不提葬礼的事情,也不去本地的殡仪馆询问价格。

我们在逃避死亡的现实这件事上,可谓是竭尽了全力,以至于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被刺得不知所措,这是一种被我们自己主动选择的狼狈。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总没有准备好,死亡和悲伤、遗憾、痛苦这些沉重的词语绑定,严肃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从事殡葬的凯特琳也要参与承担一部分。她去豪宅区的一次敛收经历令人难忘,那是已经工作几周之后,因为交通高峰期,他们迟到了。一打开门,一位女人尖叫着对凯特琳和同事发火,「我母亲应该享受最好的待遇,她本身是一个很体面的人,但你们迟到了,这非常不体面!」

图源视觉中国

他们连忙去工作,在用裹尸布包上遗体的时候,女人突然扑到妈妈身上,夸张地嚎啕大哭。这看上去多么像人类真情流露的样子,在乎、哭泣、分别,该有的都有了。「内疚。」同事克里斯含糊地说,「她很内疚。这种事我看得多了。她很少回来看自己的妈妈,现在却一副没有妈妈就不能活的样子,太扯了。」

很难去分析那个女人的行为是为了做给自己看还是别人,但长时间里,凯特琳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种面对死亡必须严肃的情绪绑架,哪怕她和逝者毫无关系,只是一个遗体的搬运工。

为什么非要这么严肃不可呢?她想要用一种「死亡美学」的概念鼓励家属用新鲜、好玩的方式悼念死者,把「欢乐」还给「殡仪馆」。

在一段时间里,她认为人们之所以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畏惧感,或许是因为我们总是怀着沉重的心情,过于严肃地对待它。所以人们要做的就是摆脱情感束缚,和传统的葬礼说再见——「是时候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直面死亡了。老爸的骨灰可以送进太空,可以制成子弹一枪崩上天,还可以做成钻石带在手上。」

在西风,凯特琳习惯了自己单独操作火化炉,直到有天早上,她遇到了一群中国人。那次中国人提出来要见证火化,她穿着的一条红色裙子给她惹来了不少指指点点。工作人员把木棺材送到火化间,亲属们跟在后面,刚一进去突然所有人全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一大群成年人毫不掩饰内心的脆弱放声大哭,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些直到死者的儿子亲手按下火化按钮才结束。

凯特琳知道肯定有一些人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伤心,大部分时候都在逢场作戏。但这没关系。死者终于不再是由她这个毫无关系的人送走,他们举办了一个仪式,通过哭泣、下跪和表达悲伤这些行为,与比自己更强大的某种事物建立联系,这里面的有些东西本身就是严肃的。

她想起之前想要开办死亡美学殡仪馆的想法,觉得自己天真可笑,葬礼不能有尸体出现,也不能讨论死亡,只能趁大伙喝酒的时候放一首老爸生前最喜欢的摇滚乐,这就像是用创口贴去给人家处理枪伤,上面还画着凯蒂猫,特别不着调。

凯特琳·道蒂图源网络

真实的死亡

凯特琳那样的想法其实在现实里有过共鸣者。

洛杉矶的北面有一个世界上最知名的墓园「森林草坪」,它不仅仅是一个公墓,而且还是一座纪念公园,宽广起伏的丘陵上没有一块竖碑。不少好莱坞明星都长眠于此:克拉克·盖博、伊丽莎白·泰勒、迈克尔·杰克逊、甚至还有华尔特·迪士尼。

它始建于年,一位叫休伯特·伊顿的商人对传统葬礼恨之入骨,立志打造一个新颖、乐观的美式纪念公园,彻底向老派墓园开战。他用刻着有关死者信息的石板取代了立式墓碑,还购买了「鸭宝宝」雕塑,一群小鸭子围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打转。他是第一个倡导乐观主义的墓园老板,以「消除一切悲伤」为己任。而他的「森林草坪」引发了一股美化死亡的风潮,被年的一期《时代周刊》评为「迪士尼死亡乐园」。

激进的死亡唯美主义令「森林草坪」名声大振,但也受到了一些嘲讽,有英国作家说:伊顿麾下的防腐师团队把每一具尸体「泡入防腐剂里腌,浓妆艳抹似妖媚,肤色暗红不会烂,能存大约年」。尸体防腐起源于南北内战,而在50年代它进入一个花里胡哨的年代,没有维持多久,消费者很快意识到自己被殡仪馆虚高的价格坑惨了,这时候事情开始走向另一个极端。

洛杉矶「森林草坪」墓园图源视觉中国

风潮的领军人物杰西卡·米特福德宣布自己不会举办传统的葬礼(当然更不会举办伊顿式的),而是进行经济实惠的火化。米特福德坚决要把殡葬人赶出殡葬业。她来自英国,以自己故乡的传统为荣,所谓「传统」指的就是尽可能减少与尸体的接触。

凯特琳已经推翻了之前死亡美学的想法,而在另一个选择米特福德面前她却越来越感到不对劲。如果说美式乐观主义掀起了用化妆品和化学试剂美化尸体的热潮,那么英式悲观主义则彻底把尸体和丧葬仪式从文明社会中抹去。

在西风火葬场工作了几年之后,凯特琳去参加了殡葬学校的课程,准备当一个职业殡葬人。但学校教授的课程本身不过还是文化里流行的那一套,要让尸体看起来「自然」,要如何举办殡葬的仪式,并不是她所想要做到的,让人们更加接近现实的死亡。

有一次凯特琳自己差点丧命。她从洛杉矶出发,开了4小时的车去索尔顿湖,那是一个人工修建的咸水湖,位于加利福尼亚沙漠的正中心,那里充满了废弃的房车和棕色的沼泽,鱼类大量死亡,湖边堆满了死鱼和鹈鹕的尸体。她想去看看在这个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地方,自然是如何向人类的傲慢宣战的。回去的路上,她的车突然爆胎,而且轴承松动,轮胎马上就要脱落。随着螺栓断裂,她的车成为了三轮车,金属车身蹭在沥青路上留下一道道火花。

那次没有死掉,前面的车都神奇地避开了她。但比起失控和当代生活的孤独感,这场车祸引发了她最大的恐惧,一种毫无准备的死亡。如果她粉身碎骨,就没有机会向所爱之人告白,所有计划被打乱,没有办法告知别人如何料理自己的后事。

从那之后,凯特琳在伊顿式的乐观主义和米特福德的悲观主义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那个平衡点叫真实。「我们没必要一而再地购买丧葬用品,我们缺少的是葬礼仪式的真正内涵,仪式需要尸体、家人和情感全部在场,这是消费实力无法替代的……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要为他举行火葬,当然不会选择仓库式的火葬场,而是一个美丽的殡仪馆,有着大大的落地窗,阳光可以直接照射进来。如果这间殡仪馆拒绝或者隐藏死亡的存在,那它算不上美丽;说它美丽,是因为死亡在这里能够被接纳。在这里,人们可以亲自清理亲人的遗体,可以安全、舒适地陪伴自己故去的亲人,直到尸体被火化的那一刻。」

后来,凯特琳回到了西风火葬场,这里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是离真实的死亡最近的地方。回去的那天,她站在铁门外,按几下门铃,老板给她开门,不到五分钟后她开始上班,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经常和她一起外出敛尸的克里斯还在,在离开之前,他曾经告诉过凯特琳一个故事。他很早就没有了母亲,所以经常和祖母住在一起,母亲死后,祖母给了他一片红木叶子,让他埋在土里,说有朝一日它能长成一棵大树。当时他觉得可笑,但还是把树叶埋在装咖啡豆的桶里,每天早上浇3杯水,没想到真的长大了。

「它现在个头不小,树根马上就要伸进邻居车道下面了。他们早晚得叫人把入侵自家地盘的东西处理掉,这样的话,整个树也活不成。」他对凯特琳说。

但是,一个人的死亡和一棵树的死亡,终归留下了点什么。

图源视觉中国

(本文主要内容引自凯特琳·道蒂撰写的《好好告别》,年6月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发行,已获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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